不幸
列车,坐在同一个车厢里。……她思索着,瞧着她那吃饱肚子,可是仍然懒洋洋的丈夫。不知什么缘故,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脚上,那双脚小得很,几乎跟女人的脚一样,穿着花条的短袜,两个袜尖上都露出一根细线头。……有一只丸花蜂在放下的窗帘里撞着窗玻璃,嗡嗡地叫。索菲雅瞧着细线头,听着丸花蜂叫,想象她在火车上的情景。
……伊林会一天到晚坐在她vis -à -vis②,目不转睛地瞧着她,怨恨自己软弱,痛苦得脸色惨白。他会说自己是个行为放荡的坏孩子,辱骂她,扯自己的头发,可是等到天色黑下来,趁旅客们睡熟或者出外到火车站上去,他就会在她面前跪下,抱紧她的腿,就跟刚才在长椅那边一样。……她忽然醒悟过来,明白自己在胡思乱想。……“你听我说,我不一个人去!”她说。“你得跟我一起去!”
“你胡想,索福琪卡③!”鲁比扬采夫叹道。“人得严肃点,只希望那些可能办到的事才好。”
“你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就会去的!”索菲雅·彼得罗芙娜暗想。
她决定非走不可,于是感到脱离危险了。她的思想渐渐恢复正常,她高兴起来,甚至放任自己去想各式各样的事。不管怎样想,不管怎么胡思乱想,都无所谓,反正就要走了!她丈夫睡熟后,黄昏渐渐来临。……她在客厅里坐下,弹钢琴。
黄昏时分窗外热闹起来,她听着音乐声,特别是想到自己聪明能干,已经把一件麻烦事应付过去,她的心情就完全欢畅了。她那平静的良心对她说:换了别的女人处在她的地位,多半会难以自持,晕头转向,她呢,却羞得要命,心里痛苦,如今正在逃脱危险,而且说不定那种危险根本就不存在!她的美德和果断使她深受感动,她甚至照了三次镜子。
等到天色大黑,客人就来了。男人们在饭厅里坐下来打牌,女人们占据了客厅和露台。来得最迟的是伊林。他神色悲哀,闷闷不乐,仿佛生了玻他在一张长沙发的角落上坐下,整个傍晚就此没站起来过。他平素是兴高采烈,谈笑风生的,可是这一回却始终沉默不语,皱起眉头,不时搔几下眼睛四周的皮肤。每逢他不得不回答别人问的话,他总是只动一下上嘴唇,勉强笑笑,简短地回答几个字,带着一股怨气。他大约有五次说俏皮话,然而那些俏皮话一说出口,却尖刻伤人。索菲雅·彼得罗芙娜觉得他快要发歇斯底里了。直到现在,她在钢琴旁边坐着,才第一次清楚地领会到这个不幸的人是认真对待这件事的,他心里真正有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为了她,他在毁掉事业,毁掉青春的最好岁月,把最后一点钱都用在别墅上,撇下母亲和妹妹无人照管,然而最糟的是他跟自己不住苦斗而筋疲力尽了。即使出于单纯的、普通的仁爱心,也应该认真对待他了。……这一切她了解得清清楚楚,连她的心都痛了。如果这时候她走到伊林跟前去,对他说一声“不行”,那么她的声音就会具有一种使人很难违抗的力量。可是她没有走过去,也没有说那句话,再者她也根本没有往这方面想。……在她身上,年轻人的浅薄和利己主义似乎从来也没象今天傍晚这样厉害地表现出来过。她领会到伊林不幸,坐在长沙发上就跟坐在针尖上一样,她为他难过,然而同时,有一个爱她爱到了痛苦不堪的人在座,却又使她十分得意,体会到自己的力量,她觉得自己年轻,美丽,高不可攀,于是她(好在她已经决定走了!)在这天傍晚索性纵情欢笑。她就卖弄风情,笑个不停,唱得特别动情,很有味道。一切都使她高兴,她觉得样样事情都可笑。她想起长椅那边的情景,想起那个了望的哨兵,都觉得好笑。客人们、伊林的伤人的俏皮话、他领结上那个以前她从没见过的别针,都惹得她发笑。那个别针做成红色小蛇的形状,眼睛上镶着钻石。她觉得这条小蛇那么可笑,恨不得凑过去吻它几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