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意思的事情 三
三
她照例躺在土耳其式的长沙发上或者躺椅上看书。她看见我,就懒洋洋地抬起头,坐起来,把手伸给我。
“你老是躺着,”我停了一忽儿,歇口气以后说。“这对健康不利。你应当干点什么才对!”
“什么?”
“我是说你应当干点什么才对。”
“干点什么呢?女人只能做普通的女工或者演员。”
“那有什么关系?要是你不能做女工,就去做演员好了。”
她没说话。
“你应当结婚了,”我半开玩笑地说。
“找不着可以结婚的人啊。而且结婚也没什么意思。”
“这样生活下去是不行的。”
“没有丈夫就不行?倒好象真有什么大不了似的!只要我愿意,要找多少男人就可以找到多少。”
“这不好,卡嘉。”
“什么不好?”
“哪,你刚才说的那种话不好。”
卡嘉看出我有点不好受,想冲淡这不好的印象,就说:“走。上那儿去。那边。”
她带我走进一个很舒服的小屋,指了指写字台,说:“瞧……我已经给您准备好了。您就在这儿工作吧。您天天上这儿来,把您的工作随身带来。您在家里,那些人反而妨碍您做事。您以后就在这儿工作,好吗?”
我怕回绝她会伤她的心,就答应我会上这儿来工作,说我很喜欢这个房间。然后我俩在这舒服的小屋里坐下来谈天。
现在,温暖、舒适的环境,眼前这个招我喜欢的人,在我心中引起的并不是象从前那样的满足感,而是一种想要诉苦和发牢骚的强烈欲望。不知什么缘故,我觉得抱怨一阵,发一阵牢骚,心里就会畅快些。
“情况很糟糕,我亲爱的!”我叹着气,开口了。“很糟啊。
……“
“怎么呢?”
“你明白,是这么回事,我的朋友。皇帝的最好的和最神圣的权利莫过于宽恕的权利。我以前老是觉得自己是皇帝,因为我总是毫无限度地使用这种权利。我从来也不责备人,总是体恤人家。不管什么样的人,我都愿意原谅。遇到别人气不平或者愤慨,我总是劝一劝,说服一下。我这一辈子所努力的只是不惹家人、学生、同事、仆人讨厌。我知道,我这种待人的态度教育了我周围的人。可是现在我做不成皇帝了。在我身上产生了一种只有奴隶才配有的情况:我的脑子里一天到晚装满恶毒的思想,我早先没有领略过的种种感情在我的灵魂里筑下了窠。我憎恨、轻蔑、抱怨、愤慨,同时害怕。我变得过分严格,苛求,爱生气,不体恤,多疑。有些事情从前只会给我说一 句无伤大雅的笑话的机会,好意地笑一笑了事,现在却在我心中产生一种阴暗的感情。我的逻辑也变了,从前我只是看不起钱,现在我呢,却不是对钱,而是对阔人有恶感,好象他们有罪似的。从前我恨暴力和专制,可是现在我恨那些使用暴力的人了,仿佛只该怪他们不对,不该怪我们大家不善于互相教育似的。这是怎么回事呢?要是这些新思想和新感情是因为信念转变才产生的,那么,这转变是怎么产生的呢?难道这世界变坏了,我变好了?或者我以前瞎了眼睛,漠不关心?如果这变化是由于我的体力和脑力共同衰退产生的(我本来有病,体重天天减轻),那我的情况就未免可怜了,这就是说,我的新思想不正常,不健康,我应当为它们惭愧,把它们看得没价值才对。
……“
“这跟病没有什么关系,”卡嘉打断我的话。“这只是因为您的眼睛睁开了而已,没别的缘故。有些事情,从前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您不愿意去看,现在却看见了。依我看,您首先应该做的是跟您的家庭一刀两断,一走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