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公主
探望。可是您瞧,已经连房子也没有了。刚才我正在一个人发愣,公主到哪里去了呢。您还不知道,我女儿还在这儿的时候,公主的日子实在是一言难尽呀。”
男子听了这番诉述,便脱下一件内衣送给老尼姑,低着头在荒草地上默默地走回去了。
五
第二天,男子又跑遍京城到处去找,可是到哪里也找不到公主。
于是,又过了几天,在一个傍晚,为了躲雨,他站在朱雀门前西曲殿廊下,这地方,除他之外,还有一个叫化和尚也在躲雨。雨在大红门顶上飒飒地下着。他背对和尚,心里烦躁,在石级上走来走去。忽然听见阴暗的门窗内好像有人,他无意地从窗棂中张望进去。
窗内有一个尼姑,在铺一张破席,安顿一个好像是病人的女子。那女子在暗淡的光线中看去,瘦得不成样子,可是,只一眼便看出来,一点不错,正是那位公主,他正想开口叫唤,可是看了她的模样,终于没有出声。公主并不知外边有人张望,却躺在破席上,发出悲苦的声音,吟起诗来:
曲肱支颐眠寒风吹枕边此身今已惯随处得平安
男子听到吟诗声,忍不住叫了一声公主的名字。公主从枕上抬起头来,一见男子,忽然低叫一声,又伏倒草席上去了。尼姑——那位忠心的乳母,马上同跑到席边去的男子一起,慌慌张张地抱起了公主,可是看看公主的脸色,两个人都惊慌了。
乳母疯了似的跑去找那叫化和尚,请他为临终的公主念经。和尚跟乳母走来,坐在公主身边,他没有念经,却对公主说:“往生天堂,不能借助他力,要自己虔诚念佛。”
公主躺在男子的怀里,小声地念着佛号。忽然恐怖地望着门上的藻井,叫道:“啊,那里有一辆火烧的车子……”
“不要害怕,赶快念佛呀。”
和尚又鼓励她。公主又念了一会儿,做梦一般喃喃地说:“现在,看见了金色的莲花,像华盖大的莲花……”
和尚正要说话,公主又断断续续地说:“现在,又看不到莲花了,只有一片黑暗,风吹着。”
“一心念佛啦,为什么不一心念佛?”
和尚叱责了。可是,这会儿,公主好像要断气了,只是反复地说同样的话:“什么……什么也看不见了,一片黑暗,只有风在吹……只有寒风在吹。”
男子和乳母含着眼泪,嘴里也喃喃地念着佛。那和尚两手合十,也帮公主大声念佛。交织着佛声和雨声中,躺在破席上的公主,脸上渐渐出现了死色……
六
以后又过了几天,在一个月夜,劝公主念佛的那个和尚,仍在朱雀门前的曲殿里,穿着破烂的僧衣,抱着膝盖坐在那里。这时有一个武士,嘴里呜呜地哼着,在月光下大步走过来。他一见和尚,便停了脚来,随口问道:“近来朱雀门边,常听到女人的哭声吧?”
和尚蹲在石阶上,说:“你听!”
武士侧耳一听,除了卿卿的虫声,没有别的音响。四周的夜暗中,飘拂着松树的气息。武士正想开口,忽然不知从哪儿送来了女人的低低的叹息声。
武士手按刀柄,声音从曲殿空间拖着一条长长的尾音,远远地消失了。
“念佛吧!”和尚抬起脸来,“这是一个不知天堂也不知地狱的没心肝的女魂呀,念佛吧。”
武士没回答,仔细打量了一会和尚的脸,立刻吃惊地拜伏在他面前:“您,您就是内记上人吧,为什么在这儿?”
俗名庆滋保胤,世上称他为内记上人,是空也上人弟子中一位德高望重的沙门。
一九二二年八月作
楼适夷译
1976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