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一个内地人的故事》九
,我总是梦见她和我在一起。
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我们跟工程师一块儿吃掉整整一 只大龙虾。后来我回到家,想起晚饭席上工程师有两次叫我“最可爱的人”,我就暗想:在这个家庭里,他们对我就象对待一只跟主人失散的、倒霉的大狗那样宠爱,他们在拿我取乐;等到他们对我厌倦了,就会把我象狗似的赶出来。我又害臊又难过,难过得流下了眼泪,好象受了侮辱似的。我瞧着天空,赌咒一定要了结这件事。
第二天,我没有到陀尔席科夫家去。那天晚间,天色已经黑了,又下着雨,我沿大贵族街走着,瞧着窗户。阿若京家的人已经睡了,只有边上的一扇窗子里有亮光,那是阿若京家的老太太在自己房间里刺绣,点着三支蜡烛,自以为在跟迷信斗争。我们家已经一片漆黑,对门陀尔席科夫家的窗子却亮着,可是隔着花和窗帘什么也看不清。我一直在街上走来走去,三 月的冷雨淋在我身上。我听见我的父亲从俱乐部回来。他敲大门,过了一分钟,窗子里出现亮光,我看见姐姐举着灯急急忙忙走来,一边走一边用一只手整理头上浓密的头发。后来父亲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一面搓着手,一面讲话,姐姐坐在圈椅上,一动也不动地在想心事,没有听他讲话。
接着,他们走出客厅,灯就熄了。……我回头看工程师的家,这时候也一片漆黑。在黑暗中,在雨地里,我觉得自己孤苦伶仃,听凭命运摆布,我感到我的一切行动,愿望,至今我想过和说过的一切,如果跟我这时候的孤独相比,跟现在和日后生活里还要产生的苦恼相比,就都显得渺小了。唉,人们的行动和思想远不及他们的苦恼那么重大!于是连我自己也没有弄明白我在做什么,竟用尽力气拉陀尔席科夫家的门铃,把绳子也拉断了,然后顺着街道逃跑,就象心里发怵的小孩,以为马上一定会有人走出来,认出我。等我跑到街道尽头站住,喘一 口气,却只听见哗哗的雨声,守夜人在远处敲着铁板。
我有整整一个星期没到陀尔席科夫家里去。那身花呢衣服被我卖掉了。油漆工作没有,我就到处找活儿干,不管什么样繁重、讨厌的活儿都干,每天挣一二十个戈比,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我在寒冷的、没膝的泥水里蹚来蹚去,累得胸口隐隐作痛,我想借此把种种回忆压下去,仿佛要为我在工程师家里吃过的干酪和罐头食品而惩罚自己似的。可是等到我又湿又饿地在床上躺下来,我那罪恶的幻想就立刻开始为我描绘出美妙诱人的画面,我就只好吃惊地对自己承认说,我爱她,热烈地爱她。随后我就酣然入睡,觉得自己的身体在这苦役般的生活中反而变得更强壮更年轻了。
有一天傍晚,天意外地下起雪来,而且刮起了北风,好象冬天又来临了。这天傍晚我下工回来,发见玛丽雅·维克托罗芙娜坐在我的房间里。她穿着短短的皮大衣,两只手揣在手笼里。
“为什么您不到我家里去了?”她问,抬起她那对聪明而发亮的眼睛。我快活得心慌意乱,笔直地站在她面前,就跟父亲要打我的时候我站着的姿势一样。她瞧着我的脸,从她的眼神看得出,她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心慌意乱。
“为什么您不到我家里去了?”她又问一遍。“既然您不肯去,我就自己来了。”
她站起来,走到我跟前。
“别丢开我,”她说,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我孤单,十分孤单!”
她哭起来,用手笼遮住脸说:
“我孤孤单单!对我来说生活是沉重的,沉重得很。在整个世界上,除了您以外,我没有第二个人了。别丢开我!”
她微微一笑,找手绢擦眼泪。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我就搂住她,吻她,这时候,别在她帽子上的饰针把我的脸划出了血痕。
我们就谈起来,谈得那么亲热,仿佛我们早就很亲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