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
这书将来若写成,当写着特为给这小朋友的一句话了。他觉得这年青人是比起自己来还更伟大一点的,自己站到这洁白灵魂的面前,要多说一点话也说不来。他想应当使这年青人知道自己的感谢,但他不说话,终于走了。
他纵能帮助这个人,也不知如何帮助,且好象还不配帮助。至于这伙计,却全无他望,这是很明白的。这个人,也不是求心之所安,已成天站到书柜边为他尽过无数日子的力了。他既无骄傲也无愤懑,日子过下来了。这个人若是也有所谓生活的梦,大约想到的,也不外乎是在半年以后,每月三元的月薪,可以添置新白布汗衣一事而已。当与这年青伙计同样年龄时,他身在乡下做一小饭馆的学徒时,那时所做的梦,尚不敢想到一月有三块钱。再过十年也许这伙计也将因为一种奇怪的机遇,成为另一种人吧,或者聪明一点做了委员,直爽一点就被人捉去杀了。想到这里,觉得人事就是如此,多想亦等于徒劳,就不再在那书铺耽搁,把书夹在胁下走了。谁知正在此时那卖书处起了争吵了,另一伙计与两个年青学生越嚷越凶,所有买书的都围拢去了。问原因才明白是因为这人买了书两本,到包好,算完账,却用不曾带多钱的理由退一本书,换一本书,然而伙计则因为发票写好不能更改,故劝这人拿钱来取书。本来两面全是好意,不知如何却吵了嘴,他走过去看。就见到那两个人正是先前在翻阅他著的《血与水》的人,就问这两个人要换什么书,可以到柜上去同他们交涉,不要同伙计吵。
“我们要他换××,这伙计嫌我们麻烦了他,不肯换。”
“决不是。他们先又说要《血与水》两本!”伙计说给他听。
一个管事的过来了,正要说话,他把管事的拉到人身后去,告给了管事的他是谁,就要这管事的喊伙计将他所有陈列在书架上的集子各捡一册包好,等买书那人出门时,就给这两个年青人,说是作者送他们的,他把话说完,签了一个名在账房柜台的簿子上,就走去了。他不敢在书铺外边停留,因为恐怕那年青人出来时认得到他,他过意不去。一边走一 边好笑,以为今天做的事是顶痛快的事。他猜想这两个年青人必定还吃惊不小,或者不好意思要这书。他又想这事若为那圆脸圆眼小伙计知道,不知这天真烂漫的人将来对另一主顾又将如何去说今天的事了。
他走上了大街,把刚才书铺的事放下,心中又有点空虚来了。他见到那样多的人同车子,见到那样多货物,与空中的电线,说不出的寂寞又慢慢的加浓,觉得在大路上走也不成事了。
他想不如返家好一点。就回头走。走了两步看到路旁有一辆人力车,他就不讲价钱坐上去,用手指前面,要车夫向前面拉。
这车夫太聪明了,看到车上人情形,以为是命令他向前赶车了。适巧前面走的是一部包车,车上坐的是一个女人,这车夫就回头向他会心一笑,一直向前面车子追去。事情显然是误解了,但他却不言语,以为就是这样办也未尝不可。车追上了前面的黑包车,女人返身望,望到他,似乎认识,不作声仍然把头掉过去。然而拉他的车夫见到这女人回头,受了鼓励,却乐极了,以为得钱的机会到了,不知疲倦的紧追到前面车子。走了一会,女人又回头,似乎知道后面的车是特意追踪她来的了,回头时就略示风情,他仍然只有笑。
为什么忽然作起这样呆事,并且为什么这女人就正是上海的坏女人,他有点奇怪了。他想这样走着还不要紧,一到了什么地方,可就有点麻烦了。难道结果就象平常当笑话说的把这女人成为一件开心的东西吗?难道事是这样方便吗?就说真是这样顺利下去,到了以后怎么办?
到了一处,前面的车停了,女人进了花店。他的车夫也把车停住,回头问,“……”两个人并不说话,他用嘴表示仍然向前走。车夫懂到这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