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咒诅
。为甚么那么容易有那么多话。为甚么谈话都可以变成表演(那么粗劣随便)跟美国人一样做那些叫作‘脱口秀’(那个很多人都喜欢的汉堡包国家)。
当所有人都争着说话。(能够沉默和静止真是好)
每天下班的时候,不一定是我,但很多时候都是我最后一个离开。关上电脑关上影印机和冷气机,转头望一下黑沉沉的办公室,电话不再响起,响也没有人会再接听。电梯走廊也是黑灰灰的。叮的一声只有我一个人步进电梯,灰灰黑黑的无声向下沉,我见到水银壁面里我自己灰青黑没有甚么表情的脸孔,和每天早上每一班地车所有挤上班的人的脸孔一样;没有甚么值得有表情的事情发生,最有表情的是广告脸孔,因为那是个虚幻世界。
走出黑灰灰的湾仔街头,对面是垃圾站,扬着我怀疑的臭气;但我已经习惯了,我无法再可以嗅到臭气,只是头脑还半清醒的告诉我:一定很臭。
街道有那么多声音,对街不知甚么地方在十几楼,有一群狗在狂吠,每天如是。
但我觉得很静。我一点甚么都听不见。
内里有耳。只听到静默的声音。
如果我舞,我再也不需要音乐。
‘因为很开心,所以忘记了自己有病。’
自从我姊姊割掉声带失去了她的声音以后,她开始写。
‘我只是觉得倦,以为睡着了便没事。’
刚做完手术的时候,在医院里她有一块小孩学字用的手写板 ,医院给她用的。不光是她,因为病房是耳鼻喉科,病人都割掉喉咙,或鼻子,或者食道的某一小段,所以病人都会有这样的一块手写板。
这真是间好房,很静。
伤口痊愈以后,她就随身带一个小本,写。
‘我喉头有一个洞。’她写。我偷来做了一首小诗。
因为声音太多
她喉咙就有一个洞
吸菸的时候插着
他们都说很性感
‘还有没有抽菸?’我问。
她笑着摇摇头。怎抽?如果她可以说。
她没话。所以就微笑。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么多的微笑。
就像回到她的年轻日子。她是个爱笑的女子。 (待续)
(下)
沉默并不如我庸俗的小说所想像那样赚人热泪,那样悲情。
我姊总是微微笑的。没有了声音以后,她时常微笑。
她得到她要得到的。穷她一生。她要得到的不是静默,智慧或世间的华美富贵。
没了声音她还可以打电话。我另一个姊姊打长途电话给她。我说:你怎么接。她有一个扩音器,按着脸颊可以将声音扩大发出。但她不会说话,也不肯到发声会去学。失掉声带的病人有个志愿组织叫作发声会,一个星期两次教病人发声。我姊去了两次就没去。‘发声很辛苦。’她写。所以有扩音器都没用,只会发出一些低音哇哇像青蛙一样的怪声。但她一样拿着话筒和我另一个姊姊讲长途电话。那头问,她就拍打电话,是就一下,不是就两下,不知道就三下,电话密码一样拍拍响。
一次她发高烧,肺炎,不肯入院也不肯见医生,我正在上班忙得发疯,打电话给她叫她入医院她就拍拍,拍拍的说不。我说了半个小时,原来和一个没有话的人都可以在电话上讲半小时,我就真的不想讲了讲也没有用你也不明白我还在上班,她很生气就搁了电话。
后来她还是进了医院。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写,‘实在不想再进医院。’
还张着喉咙去打麻将。我给她一点小钱作麻将本。去打吧,我说。喜欢做甚么就做甚么,喜欢吃甚么就吃甚么。
跟她说完,回心想,我何尝不需要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