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矿税
冬,正值“大寒”这一天,气候冷得有如天地即将灭绝一般;陈于陆的病房内同时升起了两个铜火盆,还令陪侍的几个人觉得寒不自胜,尤其是到了深夜时分,森冷之气似乎是从每一个人的心底蔓延到全身的每一个地方,把所有的热血都冻成冰了。
而陈于陛却突然的醒了过来,两眼缓缓的睁开后,他的眼光既澄澈且祥和得有如得道的高僧,而且直视着前方,双唇一张一阖下,呓语声竟变得清晰了,使围绕在他身边大夫、子侄及一应僮仆都清楚的听到了他所发出的声音:“以生民为念——恳请万岁爷,以生民为念——”
重复了两次之后,他的嘴和眼便都缓缓的阖上了,气息也渐渐的弱了下去,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这两句话便成了他最后的遗言。
顾宪成再也料不到自己寄出去的一封陈请民生疾苦的书信,所换来的回音竟是一张讣闻;一霎时,他忍不住热泪滚滚的向与他对坐的顾允成说:“是生民之哀啊——”
顾允成当然有同感,一位正直贤能的官员的死亡,是全天下百姓的损失,是天地间无可弥补的缺憾;他同声泪下:“当今朝中,君子与小人之比已日益悬殊,再折此一股肱,实在是天地不仁!”
兄弟两人伤感得断食三日,并且召集了身边的这批朋友,就近在无锡举行一个仪式简单的追悼会,会后却每一个人都不约而同的留了下来,而谈话的中心当然还是不离朝政以及陈于陛的死。
有的人开始推测陈于陛的死对政局的影响,乃至于继任的阁臣人选,虽然议论纷纷,却全都抱持着沉痛哀伤的态度在说话,因此气氛便大不同于平日的聚会,时间也延长到了入夜,一群人才在刺骨的风雪中结束谈话,互相告别;而等到朋友全数散去后,顾宪成的心中却突然兴起了一股别样的念头:“陈大人已逝,我等哀伤、追悼,全都只是针对他个人而已——”
他忽然厉声的责问自己:“他的死是全天下百姓的损失,但是,像我们这许多读书人聚合起来,又做了些什么事来弥补百姓的损失呢?”
这一念使他顿悟到——
以往,自己最瞧不起的一种读书人就是整日无所事事,在山间林下谈些形而上的、玄之又玄的什么“性命”之类的问题,或者写一些风花雪月的小品文章,不但于国计民生、世道人心无益,甚且有害。
但是,自己的作为呢?
他回忆着自己乃至于身边的这一群朋友,自从罢官家居以来,绝大部分的时间也就在“空谈”中耗掉了——虽然大家所谈的是政治而非风花雪月。
“没有实际的作为,也一样无益于国计民生、世道人心啊!”
他想得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陈于陛的去世带给了他另一方面的体悟;自己已罢官为民,既无职也无权,无论再如何的察知了民生疾苦,也毫无改善之道的;透过以往的人际关系,陈请朝廷中的高官要员注意民生疾苦,也不一定行得通——就以陈于陛的贤能而言,竟然不寿;而朝中的正直之士已经不多了,这样的“间接请托”,能够发挥的作用太有限了。
“想要影响朝政,须得另有管道才行——”
他反覆的想着,几个念头不停的在脑海中交错而过:“民风、学风、舆论——都是可行之道,甚或,我等门下弟子有中试入仕者,团结起来,力量便可观了——”
他的心从哀悼陈于陛的死中又燃起了另一股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