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是他小心地防护着不让社会的大染缸染污了师师的心。他不愿到镇安坊来看师师,表面的理由是不愿看见把她送进火坑的李姥,实际的理由是他把镇安坊这个地方看成为一口日益腐蚀着师师心灵的染缸,他自己不愿涉足于此。在师师的尊长、朋友之间,他是最敢于与官家的权威性挑战的人。他反对师师和官家接近,并且运用他对师师的影响竭力阻止她进宫去当一名妃嫔。师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怀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前去参谒他,从他那里汲取得力量来增加自己对官家的抵抗力。例如官家赠送围棋给她那天,她就先去参谒过他。
这是存在于师师身上的极大矛盾。在客观上,她无法摆脱那个吸引着她,并且使她越陷越深的社会那一极端;可是在主观上,她一直在抗拒、挣扎。当后面的这种努力占到上风的时候,她就感到心身愉快,思想清明,有时甚至于感到自己的为人也变得好得多了。
邢倞还在三十年前泛海东去为外国的一个国王治过病,治愈了他的不治之症,载得盛誉归来。这个光荣的记录,当然还是依靠他的真才实学,使他在他那一行中居于超群轶伦的地位。如今他已经是须发雪白的老医生了,医家像老酒一样,越陈越香,而他的脾气也像老姜一样,叫做“老而弥辣”。由于他的名气和医道招徕来的病家和由于他的脾气恶断的病家几乎是同样地多。但他绝不是一个执拗古怪、不达情理的人。他不声不响地照料着师师自己最不愿照料的健康。师师不仅一向不注意自己的健康,有时还以她的任性、不按常规的生活秩序,迹近有意识地拆碎了它。邢倞也不大愿意到镇安坊来走动,但为了师师的健康,不得不跟在她后面,辛辛苦苦地把她自己拆碎下来的健康的碎片像只破布袋似地补缀、拼合起来。有时苦口婆心地规劝她,有时正言厉色地警告她,规定她的生活秩序、限制她的饮食起居。这种规劝和警告一般都是不起作用的,以致他在私底下担心一旦自己和几个真正关心她的老朋友奄化后,还有谁来照抖她。
有几次,师师豁然开悟,真正下了决心要痛改前非,认真地表示要听老医官的话好好注意自己的身体,免得惹起友好们的耽忧。老医官莞尔地笑起来,与其说因为高兴,不如说因为感到可笑。经验告诉他,她的决定即使是真诚的,也维持不到比这句话在空气中荡漾而消失更长久一些的时间。他也明白,没有一个高明的医家能够医得好她的带有根本性的任性的毛病,这就不可能根治她其余的毛病。
周学士是当代填词名家,是誉满天下的抒情圣手,如果把称道另一个词人的话:“凡是有井水处,就有人歌唱他的词曲”,拿来移赠给周学士,他也完全可以当之无愧。
到得宣和年间,这位闻名全国的词人年纪已经超越六十开外。去年腊底,有人传说他已病死,这个消息没有得到证实,但在东京的朋友们确已有好久没有获得他的确讯了。“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这是他离开东京时,允承下来的诺言,这个诺言没有被实现,惹得友好们为他十分牵肠挂肚。
周学士与师师有多年的交情,他自己曾说过,到得师师面前,他的这支笔重了。过去惯于在歌筵舞宴前即兴填写的那些绮靡轻倩的小词再也填制不出,而一变为沉郁雄浑的格调。师师读腻了那些小词,特别欣赏他这种创新的风格,更加欣赏他说的这句话。
在官家的眼睛里十分冷峻的师师,到得老医官的眼睛里,她变得稚气可掬,到得老词人的眼睛里,她又变为沉郁雄浑,深不可测。显然,师师本人的风格也是变化多端的。她是多面的棱角形的结晶体,从各个角度上都可以看到她的一个侧面,但是很少有人看到她的整体,即使老朋友也是如此。
笛手、琵琶手、舞蹈师都是自幼把师师培养起来的教师。现在继续在技艺上指导她。其中袁绹曾和苏学士打过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