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如今年近八十,还是精神矍铄,兴致不减当年。他除了有笛王之称以外,又是当代最著名的歌手,有时兴之所至,引吭一歌,声裂金石。
师师在艺术方面,什么都懂,什么都精,可惜什么都不能成为当行专家。他们一方面惋惜师师的懈怠,糟踏了绝好的天分;一方面仍然喜欢到她家里来奏艺。这已经不再是希望把她培养成为他们的绝艺的传人,这种希望早就破灭。他们凭着艺术家的直觉参悟到像师师这样颖悟的学生,在十六七岁时,已经全面掌握了基本技巧,而在以后的更重要的十年里面,无所前进、无所突破,没有对哪一样迷恋到寝食俱废的程度,这就注定她不会再有更大的成就。他们之所以仍然喜欢到这里来演奏,是因为在这里可以得到真正的尊重和恰如其分的评价。他们演奏既毕,彼此交换一个默许的点头,就是很高级的赞美,有时抓住对方一个偶然的错误,调谑一番,也是口服心服,或者是心服口不服。大家习惯了,说了就算,不以为忤。在师师家里演奏决不会受到恶客们的歪曲、轻视、恶毒的指摘和狂乱的吹捧,所有这些都是对艺人们的极大侮辱,而在他们不得不出去应酬演奏的客厅中又是经常会受到的待遇。
他们之所以喜欢到这里来,还有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因为在这里可以享受到很高级的生活待遇。师师处理自己的生话十分随便,对朋友却是竭诚招待。艺术家一般都是食品鉴赏专冢,有时甚至是饕餮家。刘继安烧一道黄河鲤鱼的本领,不下于他的琵琶。有时在急迸的琵琶声中,忽然听得出炉火熊熊、油鸣嘶嘶,铁镬和铲刀碰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即说明他的心已经离开弦子走向厨房了。这时就要停止演奏,等候他献出另一种绝艺来,请大家品尝。刘派的这只名肴名为“龙女一斛珠”,把鲤鱼中段切开几十个口子,每一个口子里嵌一颗湘莲,吃起来清香绝俗,使得满座都含有君子之气了。师师枉自追随他二十年,在琵琶方面固然是相去一间,在烹饪方面,更是望尘莫及。
所有这些来客,对于官家来说,都不是危险分子了,可是师师为了要取得和他们往来的自由权也并非不需要经过一番斗争。直到很久以后,师师才能够使官家了解到他们之间的友谊的性质,也才能使他们免于遭到被驱逐出京的命运。有时师师为了表示她的独立性,也曾接待过一些不相识的人,但这是偶然而又偶然的。
譬如今天前来造访的马扩,就是初识,他不但没有跟她见过面,也从未到过任何歌肆行院。他是特约来宾,否则就不可能到这里来。至于刘锜,却是旧识,他刚来东京时,为好奇心所驱策,曾通过袁绹的介绍,到镇安坊来拜访过师师几次,取得她相当的好感。后来事态的发展,使他了解到继续再到这里来,不仅会使自己、特别会使师师处于十分为难的地位(师师自己却不是这样想的),因此下了决心,停止往来。
记忆力很强的师师完全记得他们结识的经过,还特别清楚地回忆起他最后一次来访的情况。那天周学士也在座中,在一张便笺上随手写下了昨夜他在燕王府家宴中为他的歌姬填的一首词。那真是一首无足轻重的小词,无非是用细腻的笔调描写她的体态轻倩、醉容可掬而已。师师一时高兴,把它调入曲谱,刘锜吹箫,师师自己低唱的情景还宛在眼前。没想到这首调寄《定风波》的小词却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政治风波,牵累了好几个人。为此,周学士不得不辞去在京的大晟府乐正的职位,被变相地放逐到宣州府去当差。本来是南方人的周学士,这次被迫回南,心中十分不满,因此写出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梅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等词句,把自己的风湿性关节炎归咎于南方的气候。现在时间已经隔开二年,事过境迁,人事也发生了不少变化,关于周学士的生死存殁还没有得到确实的消息。师师提到它的时候,仍然是满腹怨恨,对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