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 故诈幻明幽
妇人突然身体一颤,惊讶地抬起头来:“明使君好耳力,妾身正是庐江郡居巢县人,明使君也在庐江做过官么?”
她的脸一抬,我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她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虽不能说相当丑陋,至少也不那么和谐。天啊,我心里暗道,看不出言辞如此温婉的人,面容竟然遭到了如此破坏,我本能地将身体往后一仰,她似乎觉察到了,赶忙又低头道:“妾身容貌丑陋,吓着明使君了,请明使君恕罪。不过妾身不是故意的。”
“无妨,刺史不仅仅在庐江郡做过官,还正是庐江居巢人。君叫什么名字?怎么来到了广信?”我的声音有些干涩,隐隐感觉这个人和我可能会有关系,胸腔有如擂鼓。
她“啊”了一声,呆若木鸡,过了一会才艰难地回答,声音中带着水的湿气:“此事说来话长,连妾身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现在再提起,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妾身原是庐江居巢县左长公的女儿,年十七嫁给同县郡督邮何敞为妻。有一个春天,妾身的夫君奉职巡视郡县去了,妾身独自一人在庭院中看花,突然冲进来几个男子,用个布袋将妾身兜头罩下,这几个贼盗将妾身带到一个屋子里,欲侮辱妾身。妾身坚拒不从,趁一个贼盗不备,拔出他腰间的书刀划破了面颊。贼盗觉得无趣,就将妾身卖给广信一户人家为妻,这户人家正巧和妾身的前夫同姓……”
她嘴里蹦出的每个字都像重锤一样敲击着我的心,不知不觉,我的泪水早已沁湿了前襟。她竟然是阿藟,是我心爱的阿藟,简直是……我感觉这一切如梦如幻,二十多年来,我做过数不清的和阿藟有关的梦,有的欢乐,有的悲伤,而梦中的阿藟,无一例外仍是那种绰约如仙的样子。像今天这样的半老妇人,还从来没有在梦中出现过。我使劲晃晃我的脑袋,可以肯定不是梦魇,我将前额抵在案上,偷偷拭了拭眼泪,挥手叫耿夔他们出去,只留下我和她一人。又抬起头,咽了咽唾沫,想让自己的喉管变得湿润些,道:“你的阿姑和侍女当时没有陪着你吗?当时舒县没有刮飓风吗?”
“她们那天去集市了,我因为怀着身孕,感觉不舒服,不大想去,就一个人在家。正是飓风过后,突然闯进来几个男子的。”她回答道,突然又抖索了一下,“使君,你……怎么会知道?”
原来母亲和阿南一直在骗我,我又假装站起来,背过身子偷偷拭干眼泪,忍住悲声:“你知道刺史叫什么名字吗?”
她抬起头迅疾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非常奇怪,是的,她没有认出我,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衣着、声音、举止,都和当年有所区别,尤其是,我现在蓄着这么大的一蓬胡须,又带着这么威严的梁冠,她怎么可能认得出我呢?她又低下头,道:“妾身不敢知道明使君的名讳。”
我道:“如果你的前夫站在你面前,你怎样才能识别?”
她道:“使君……”她望见放在我几案上的一个漆盒,上面绘着一只吐绶鸟,眼泪突然下来了,指着那漆盒道:“妾身的前夫,他也……很喜欢吐绶鸟,妾身曾对他说,看见吐绶鸟,将要升任功曹……他还说,将来要去蜀郡为妾身特意订制一双绘着吐绶鸟的漆盒。”
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昔日的阳光似乎又盘旋在我头顶上,昔日的微风又在我耳畔回荡,它带着我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舒县,仍旧是阳光灿烂的早晨,我们俩仍倚在枕上,望着停在妆奁上的吐绶鸟,呢喃地说着情话。那是何等宁静而晴朗的一个早晨,完完全全属于我的早晨,附带着我的青春,我的勃勃理想和生气。我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泌彼沸泉,干脆就让它敞露着,悲声道:“你夫君他难道就这点志向吗?他不是说,有朝一日一定要当上二千石,车前功曹、贼曹先导,车后主簿奉行,两边骑士夹道吗?”
她颤声道:“明使君,你怎么会知道?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