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劳一世
仲长统等的就是这一天。他知道曹操会找他谈话,调他来邺城为的也就是这一天,他也期望着这次交谈——因为他也和曹操一样,在这世上或许只有对方这半个知己。
曹操否定天命,他也否定天命,称得起是知己。但曹操否定天命是欲破他人之天命,树己之权威;仲长统否定天命则是有感千古兴亡之轮回,欲究来世之盛衰。一个是意图问鼎天下的君王,一个是醉心世间教化的文人,完全是两条道上跑的马。从某种意义上说曹操仅是利用了仲长统和他的《昌言》,利用了抨击天命、忠君之说,但即便是这种利用也足以让仲长统感到慰藉。因为对于他这个出身寒门又独执异论的人来说,这世道太孤独,没人理解他,更不要期望什么赞许,二十年来他遭遇的只是冷眼和敌视;能有曹操这样一位君王重视他,利用他,在他看来已大喜过望。
曹操并没正视仲长统,茫然低着头,似是疲惫至极:“记得十三年前寡人初定冀州,你论及袁氏为政之失,今日看来寡人为政比昔日袁绍如何?”
“臣不敢言。”
“但言无妨,说好说坏寡人无怪。”话虽这么说,曹操却未与他有一丝眼神交流,甚至有些害怕与他对视——天底下没人能比仲长统更了解君王和权力的真面孔,在他面前曹操毫无神秘可言。
“诺。”仲长统深施一礼,缓缓道,“以在下观之,大王如今之政与昔日袁氏相比……五十步笑百步耳。”这话大胆犯上,却一语中的——如今曹魏之政已转而以世家大族为本,以儒家经学为教,与当年袁绍有何不同?只不过那些豪强大族还不那么猖獗,还不能左右曹魏国政罢了。
“哼。”曹操苦笑一声,对这个答复毫不意外,“寡人生平最欲击败的对手就是袁本初,原以为官渡一战是非已分,没想到时至今日仍不能摆脱他的阴影。”
“不过……窃以为大王与袁本初绝非同路。袁绍四世三公豪强之人,视黎民如草芥;大王却有悲天悯人之心。”
“悲天悯人?”这话连曹操自己都不甚了然,“你是聪明之人,何必像那些俗吏一般恭维寡人?”
“非是微臣谄媚。敢问大王,方才您所书那首《度关山》,为何开头要写‘天地间,人为贵’?”
曹操的眼神又移开了,似乎不想提这个:“孟子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与人又有何异?”
“民与人无异吗?”仲长统反诘道,“人者,万物之灵、天地之心也。而民……说穿了不过是圣君圣王统治下之人,即便说什么‘爱民如子,盖之如天,容之若地’,也不过是把人看作子民,君王自诩为父、为天、为地。须知人可以自出手眼,创亘古未有之业,行前人未行之事,开百家之先河,人能主宰自己命运,受帝王桎梏之民能办到吗?换言之,手握乾坤、树自家威福的君王能允许他们办到吗?”
曹操默然不语——仲长统又一语中的了。曹操曾向往带给天下人安定、自由,立志远迈尧舜,甚至“恩德广及草木昆虫”(曹操《对酒歌》录),一切生灵平等,创亘古未有之大同之世。这么美的理想终究破灭了……现在坐在这里的不再是那个满腹热忱、以苍生为念的年轻人,早已蜕变为一个称孤道寡、家天下的君王。或许那梦想依然深埋他心底,但眼下他最在乎的是如何巩固自家权威,如何让这位子永远由自己儿孙坐着。
然而就在曹操提起笔来写诗的一刻,那个沉睡的梦忽又悸动了,他无意间写下“天地间,人为贵”六字。人是天地的主人,上至帝王、下至奴仆都是人,也都是天地之主,那彼此之间还有何差别?君王又凭什么坐享富贵统治黎民?曹操不知所措了……他岂能告诉天下人:你们其实可以有与君王一样的权力,也可随心所欲,追求自由?那岂不是把曹家唯我独尊的权力否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