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话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去不到的彼岸与郑重的传承
百木偶骑射嬉戏的‘水转百戏’,这竭尽奇巧之能事的东西除了能给贵人取乐外,还有什么意义?他所说的威力无敌的弓弩从未现身战场,我敢肯定,就算真能制作出来,也只是他个人手工制作的精品,而不能像元戎弩一样,由普通工匠大规模生产。”
“就像曹操有数柄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刀名剑,可它们纵然是干将莫邪般的神兵利器,实际效用却抵不上孔明令蒲元监制的千万口利刃?”总算是孺子可教,赵直打了个很贴切的比方。
我颔首:“还不止于此,你若能从武库里弄个弩机出来……”
“我是独步天下的魇师,可不是独一无二的盗贼。”赵直嘟囔着。不过如我所料,好奇心压倒了他淡漠的道德观与法律意识,刹那他人影不见,再一次归来时,我已经可以指着青铜弩机向他做更深入的解释。
“你看,弩机的结构挺复杂的,包括:击发用的‘悬刀’、瞄准用的‘望山’、作为钩心的‘牛’等多个部件。本来一副弩机全由一名工匠独力制作,具有极大随意性,不同弩机各部件的大小厚薄都不同,彼此不能替换。一旦某个部件坏掉,整部弩机也就报废了。而丞相统一了所有部件的规格与尺寸,使同种零件间可以替换,这就极大增强了资源使用率,工匠们也能分门别类生产零件,工作熟练度随之大大提高。同时,这种直接生产、交纳零件的办法,也极大简化了验收程序,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军吏们收受贿赂、以次充好的可能性。当然,”我停了停,“这种事,也是知易行难。做起来才发现,要让成千上万个精密机械部件的相似度达到要求,谈何容易!最终能做到的是,同一工匠在一定时间、同一作坊里做出的零件大致可以通用。”
我翻过弩机,给他看见背面外廓上刻的一行小字:“建兴九年十月五日,中作部左典业刘邈,吏罗征,工王乐作十石机,重三斤十二两。”同时解释:“物勒工名(在机械器物上刻其制作者姓名)是制造业的传统,这种编号不但尊重传统,还有另外的作用,一是弩机出现质量问题时方便追查责任者,而是提醒军需官员,怎么配给最合用的替换件。”
“好琐碎!”赵直打了个哈哈,“孔明就是这样。据说汉军坏了一批朴刀,他都要亲自追究是使用不当、还是质量不好,甚至着人暗暗重制了一批刀试用,为此专门发布了一条教令。这就是儒家所谓‘小人之事’,难为你对此津津乐道。”
“真腐儒之见!”我斩钉截铁地说。
“你……”没什么比被一个他眼里的“腐儒”骂做“腐儒”更叫赵直郁闷。
我继续教训他:“儒家轻视的是单纯的体力劳动者而不是技术,技术是超越一家一姓、一时一世、足以与道德与思想并称为人类文明的财富。赵直,身为妖人,你虽然能做多数人无法做到的事,可你绝对胜不了人类的技术与智慧。首先,你的力量无法普及。你可以救回一个垂死之人,然而瘟疫流行之时,哪有千万个赵直去救千万人?可像华佗先生般的医者,发明一张药方,就能挽救千万病患。其次,你的力量无法传承、发展,你无法保证你身后还有一个赵直,即便有继承者,每一代也都要从头开始,千年后的赵直未必就强过今日之赵直。技术却完全不同。一个人会用火,全体人很快都会用火,他们之后的人也都懂得用火,作为一个长生的整体,人类在不断继承延展着这种力量。”我自信地补充,“今天我们有百步十矢的弓弩、日行数十里的木牛流马,日后我们就可能有千里平叛的利器、日行万里的车辆。至于移山填海、呼风唤雨这些事——在你的概念里也许还属于神力,我们日后都能做到,就凭你瞧不起的‘小玩意’!”
“好大胆!哦,简直可怕。”赵直怔了怔,像是被我这狂悖的宣言所震慑,“注定一死、只有数十年生命的人类,竟想反抗神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