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第二年,即章武三年正月,诸葛亮从成都赶往白帝城,因为他听说皇帝病重了。按刘备之说,他还能支撑一阵子,丞相不必放下政务,专程前来问安;然而,假若身体真的还好,又怎会长留白帝,不回都城?“面羞啊……”刘备卧在龙榻上,苦笑着想,手里捏了封陆逊的回信。前不久,他得到曹丕大举攻吴的消息,便修书揶揄陆逊说:“现今曹贼已临长江、汉水,朕想再次兴兵东征,将军以为如何?”不料陆逊一点面子不给,直接回话:“您刚遭受惨败,伤口还未痊愈;好好修整军力才是上策,还顾不上重燃战火吧?若您不自量力,执意重蹈覆辙,恐怕连逃命也难。”真是个……骄傲的后生!刘备将脸孔埋在枕里,又一阵剧咳,一面咳,一面将手掌抚着胸。孔明,要几时才能到呢?尽管口上说不须他赶来,心里却暗暗盼望见到他;仿佛早一刻看到那个羽扇纶巾的身影,悬在胸口的大石就能早一刻落下。确实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再多迁延,就将没机会了。
“丞相到哪了?”一日里,刘备第三次问。
内侍第三次回答:“临江。”
“临江……哦,是了,临江……很快就要到了吧?”
“过夔关就到了。”
“哦、哦。”
刘备吞口唾沫,放心睡了。
临江舟中,诸葛亮却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着。关羽、黄忠、张飞、马超,五虎将里死了四个,而今只剩赵云。庞统、法正、许靖、刘巴,也一一亡故。去年十一月,汉嘉太守黄元叛乱,朝廷分不出兵力征讨,只得暂且忍耐;江东又秘密联络益州郡,雍闿蠢蠢欲动,造逆是一定的了……若说这乱纷纷的局面仍不足以使诸葛亮动容的话,有件事,却令他一想就疼痛,疼痛之余,甚至夹杂着恐惧:死亡,难道……真在白帝城上空盘旋吗?“船再快一些!”这些话,往往由诸葛亮亲自吩咐艄手,即便在黑沉沉的夜里,他也常走出船舱,坐在冰冷的船舷上,望着远处发呆,奢望能早些见到白帝消瘦、高峭的轮廓,见到一处孤零零的宫殿,飞檐上悬着金铃。
风吹飞檐上悬着的金铃,清脆的“丁零”声惊醒了刘备,他霍然坐起,问:“是丞相到了吗?”
睡得迷迷糊糊的内侍说:“啊,临江。”
“临江?”
“胡说!”突然有人高声道。
刘备一怔,循声望去,见床前有张严肃、傲然的面孔,一看之下,竟令他脱口而出:“季常?”刹那间,刘备分不清是梦里或醒着。近来他常看见命归黄泉的人们,看见张飞、关羽跪在桃园,面前是三支香,绯红的桃花像胭脂雨星星点点、四处飘零。真真假假,刘备无力分辨,只觉……老了、累了,成日里想睡,所以睁开眼睛,全是为了想等到那个手握白羽的人。
“陛下,臣是……”床前人低声说。
“知道了。”刘备挥手制止他,“是幼常。”
幼常是马谡之字,马谡今年三十四岁,乃是马良胞弟。
“陛下,丞相已过夔关。”马谡说,双手捧着新到的急报。
“哦?”刘备精神一振,几乎翻身下床,“白帝最高处,能瞧见夔关吗?”
内侍猜到皇帝心血来潮的冲动,忙说:“瞧不到哟,陛下。”
马谡瞪了内侍一眼,回答:“白昼时能看到,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若想望见丞相行船,得再过三四日。”
刘备咳了声。一瞬间,他真想登高去望望诸葛亮,但那只是一瞬的痴念;就像流星,倏忽划落,哪要这个口快的男子说出它来呢?刘备不愿旁人直接察觉他焦灼的心,他维持着至高无上的皇帝尊严,不想令人了解皇帝的孤独。“孔明……”刘备默默念道,再次睡倒。
“臣请登高观望丞相船只,以宽陛下之心。”马谡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