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书
个半月没有拿起笔来了。今晨倚窗外望,枝头微绿,树犹如此,令人怅然!
这是晚餐后,灯光如昼时,炉火很暖,窗户微敞,清风徐来,镜中只有一个着 浅红衫的我。
姑母从市上买了一丈的浅红绸子,送给我作衣服,她说我平日的衣服太素淡了 ,于年轻的人是不相宜的。我何曾不喜欢那些娇柔的颜色?不过我只爱看别人穿, 自己却不喜欢穿。
姑母既买了,我又想做——我很喜欢做活计,因为拈针引线时,大可有运用思想的 工夫——我将这浅红绸子做成了一件睡衣,缘上了白丝的花边,晚上穿着,倒很轻 软适体。晚饭后,炉子一暖,料着没有人来,便换上和姑母们坐在火边谈笑。因为 宽博的衣裳,比较的使人舒快活泼。姑母看见了,也没说什么,只说:“这颜色于 你很合宜,为何做成睡衣?”母亲却说我作践绫罗。我只笑说:“横竖是送给我穿 的,白天晚上,不是一样么?”
窗内两盆淡黄的蔷薇,已开满了。在强烈的灯光之下,临风微颤,竟是画中诗 中的花朵!一枝折得,想寄与你,奈无人可作使者。
病中连接同学们的来信,新愈手弱,未能一一作复,请替我向她们道谢道歉。 ——春假何时放呢?之徽回来时,你能和她一同来么?我很想见你一面。宛因二月 二十四日夜十六冰心:三天的相聚,就是我最后的回顾了。我相信在我从 淡雾里渐渐飘去的时候,回顾隐隐的海天中,永远有母亲,姑母和你!
自从你那一封信,不许我再提“死”字以后,我就竭力的禁止我自己。但我已 微微的听得医生说,我恐怕不能过这夏天了。冰心,我想你更不能不知道,你这次 临别时凄惶的话语;以及近来母亲的留居不走,你们的神色,都掬出至情,无形中 暗示我了!
我的朋友!我如不写这封信,我觉得我是好像将远行的旅客,不向她的朋友告 别一般。
冰心!无论如何,我的形质,消化在这世界的尘土里;我的精神,也调和在这太空 的魂灵里;生死都跳不出这无限之生,你我是永永无间隔的。我对于“死”的观念 ,从前已说得很详细很清楚了,想你一定能记得。
我是一个寡交的人,最好的朋友就是冰心了。冰心!还有些事未了,就是请你 常常的将我从前对你所说的我的人生哲学告诉我的母亲和姑母,慰安她们,减少她 们的悲苦——可怜我因着恐怕招起母亲和姑母的悲伤,我对于她们的谈话,每每是 欲吐仍茹,不能彻底。
写信是在医生禁令之内的,但我今夜却违犯了。我的朋友!别了,前途珍重罢 !
你的好友宛因四月一日夜说、散文集《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