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书
女士又是一个诗人——那天课后我们带着一群学生,在园子里看菊花。我和 孩子们说笑的时候,她自己在亭子上坐着,低头写字。等到孩子们走了,我也走上 亭子去,一眼望见她写的是一行一行很短的字,好象是诗。我问她要,她只得递过 给我看,是几首短短的即景的诗。我刚看过一遍来,她就夺去揉了。她做得真好! 可惜我没有过目不忘的天才,只记得意思,不记得词句了。她说她倒是有时写些诗 ,自己消遣的,但都没有留着。——我想以她那样的性情和学问,写出来的诗一定 都是很好的,不发表未免隐没却许多宇宙间的美。我相信天下有许多极好的诗,只 因不能发表或不肯发表,就都隐没在黑暗之中了,可惜世人没有眼福!
你问我“什么是新诗”,我委实不知道。我有时虽然也做,但到底不自信。一 段一段的小文字,你们要把它分写了,叫它做诗,我只得由你们。我想新诗的历史 太浅,不容易有简单明了的定义,以后做的人多了,渐渐的自然有个界说。我自己 的意思是如有含蓄不尽的意思,声调再婉转些,便可以叫做诗了,长短是无关系的 。但我个人看去,似乎短的比长的好,容易聚精凝神的说一两句话。
秋意十分的足了,海滨尤其凄厉。校园里的腊梅开了么?
我每每想象到你们及时行乐的光景,不知道你们在同乐的时光之中,曾否念到 我?
听说之徽要归省,我闷得很,请她顺便来看看我。宛因十一月十九日十三 冰心:昨日之徽已来访我,相见后很喜欢。——她的父亲已经好了,她三天后 便可回校,——我们在炉旁整整的谈了半日的话,知道了校里的许多事情,使我欣 慰,又起了更浓的回忆。
正不知何日方能再和你们在一处!
今早大雪,外边却是一点寒气都没有。饭后之徽又来约我去海滨踏雪散步,我 一时喜欢,便披上外衣,和她出去。——群山都白了,起了一片连接不断的皑皑的 光。村舍也似雪宫一般。不时有人打着破伞从小桥上走过。厚雪压盖的沙滩,脚下 踏着,更觉得松软了。片片的雪,无声的纷纷落在大海里,波澜也不起了,雪花隙 里,我们只并肩沉默地走去,心灵中觉得有不可言说的愉快!
归途中,我们才又起首谈话了。之徽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孩子,她看书一目十行 ,悟性极好,我们更不能不承认她有写作的天才。她又肯做课外的工夫,聪明加上 勤奋,前途真不可限量!——只是有一件事,我常常为她担心,就是她的才气太发 越了,聪明外露,欠些沉潜,恐怕要渐流于自骄或务外。孔子说得好:“君子不重 则不威,学则不固。”“不威”
和“不固”,都能将她的绝代才华,付之流水。我平日和她谈话的时候很少, 而且我也不大管这些闲事。你和她还不错,她又最肯听你的话,无意中何妨进一进 劝告呢?
海滨归来,母亲已坐在书纸凌乱的书室里,等着我了。我喜欢极,她责备我不 应雪中出去,我只笑着,也没有答应。
我看了不少的旧诗词,可意的很多,随手便都录下,以后可以寄给你看——我 承认旧诗词,自有它的美,万不容抹杀。
看书多了,精神很乏,“学然后知不足”,愈看得多,心里愈无把握,这便是 看书后心思恍惚的惆怅。写得很多了,再谈!宛因十二月九日十四冰心吾友: 接来信,寥寥数字中,已可见出忙碌的冰心,是怎样的怀于她蛰居海滨的好 友,使我感无可感!
踏雪冒寒,咳疾复作,这些天又不舒服,医生不许我多劳神。年假近了,你的 考事必是很忙碌的,我也不愿意以我借以消遣的信,来替你添忙。别的无可说了, 我的朋友!再见罢!
替我问同学们好!宛因十二月十七日十五冰心:病榻上过了一冬,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