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的母亲
,大家弄假成真的,在云雾中过着苟安昏乐的日子——等到有一天,雨过天晴,太阳冲散了云雾,日影下,大家才发现在糊里糊涂之中,丧失了清明正常的自己!’“‘你看见过坐长途火车的没有?世界小,旅途长,素不相识的人也殷勤的互相自己介绍,亲热的叙谈,一同唱歌,一同玩牌,一同吃喝,似乎他们已经有过终身的友谊。等到目的地将到,大家纷纷站起,收拾箱笼,倚窗等望来接他们的亲友,车一开入站,他们就向月台上的人招手欢呼,还不等到车停,就赶忙跳了下去。能想起回头向你招呼的,就算是客气的人,差不多的都是头也不回的就走散了。战事虽长,也终有和平的一天,有一天,胜利来到,惊喜袭击了各个人的心,那时真是“飞鸟各投林”,所剩下的只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假如你们成功了呢,你们是回去不回去?假如是回去了呢?你是个独女,不能不见你的父母。K也许可以不看他的太太,而那几个孩子,他是舍不得丢开的。你们仍旧生活在从前环境中间,我不相信你们能够心安理得,能够快乐,能够自然。人们结婚后不是两个人生活在孤岛上,就是在孤岛上,过了几天,几月,几年以后,也会厌倦腻烦,而渴望孤岛外的一切。你对K的认识,没有我清楚,他就像他的父亲,善感,易变,而且总倾向于忧郁,他永没有完全满足快乐的时候,总是追求着什么。在他不满足,忧郁的情境之中,他实在是最快乐的,你也许不懂得我的话,因为你没有同这样的一个人,共同生活过。
“‘所以我替你想,为你的幸福起见,我劝你同K分开,“眼不见为净”,你年纪轻轻的,人品又好,学问又好,前途实在光明得很——我离开北平之前,你母亲还来找我,说香港和重庆通讯容易,要我替她写信给你,说他们老了,这战事不知几时才完,他们不知道将来能不能见着你,他们别无所嘱,只希望你谨慎将事,把终身托付给一个能爱护你,有才德的人。我提到这些,就是提醒你,K一辈子是个大孩子,他永远需要别人的爱护,而永远不懂得爱护别人,换句话说,就是他有他自己爱护的方法!我把话都说尽了,你自己考虑考虑看。’这时F小姐已哭得泪人儿一般……“我正在劝慰她,忽然听见K在外面叫我,我赶紧把门反掩上,出来便往家走,K一声不响的跟着我回来。
“此后我绝口不提这件事,K的情绪反而稳定了下来。我不知道他同F小姐又说过没有,我只静候着他们的决定。终于在前天夜里,K告诉我说F小姐决定从军去了,明天便走,她希望我能去送她。K说着并没有显出特别的悲伤,我反而觉得难过。这女孩子真是聪明,有决断!不是我心硬,我相信军队的环境和训练,是对她好的,至少她的积压的寂寞忧伤,有个健全高尚的发泄。今早我去送她,她没有掉下一滴泪,昂着头,挺着胸,就上了车……咳,都是这战争搅得人乱七八糟的……”
老太太停住了。这一篇话听得我凄然而又悚然,我便笑说:“伯母也不必再难过了,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我想他们将来都会感激您的。伯母!我真是佩服您,怪不得朋友们都夸您通今博古,您说起文哲名词来,都是一串一串的!”老太太笑了,说:“别叫你们年轻人笑话,我小的时候,也进过几天的‘洋学堂’,如今英文差不多都忘光了,不过K的中文杂志书籍,我还看得懂——我看我该走了,你也乏了,我也出来了半天。你想吃什么,只管打发人去告诉我,我就做了送来。”她说着一面站起要走。
我欠起身来,说:“对不起,我不能送了。您来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清醒了许多。您若不嫌单身汉屋里少茶没水的,就请常过来坐坐。”老太太站住了,笑说:“真的,听说从前有人同你提过F小姐,你为什么不答应,你答应了多好,省去许多麻烦。”我笑说:“不是我不答应,我是不敢答应,她太多才多艺了,我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