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的母亲
生一个人在这里真怪可怜的——这年头一个单身人在外面真不容易,生活太苦,而且……而且人们也爱说闲话!’她们又问F小姐和我们有没有亲戚关系?她的身世如何?我就知道话中有因,也就含含糊糊的应答,说F家同我们是世交,F小姐从一毕业就做着K的助教,她对人真好,真热心。她对于K的照应帮忙,我是十分感激的。
“不过我不安的情绪,始终没有离开我,我总惦记着北平那些孩子,我总憋着想同K说开了,所以就趁着有一天,我们的女工走掉了,K向我提议说:‘妈妈不必自己辛苦了,我们还是和F小姐一块儿吃去吧,就是找到了女工,以后也不必为饭食麻烦,合起来吃饭,是最合理的事。’我就说:‘我难道不怕麻烦,而且我岁数大了,又历来没有做过粗话,也觉得十分劳瘁,不过我宁可自己操劳些,省得在一起让人说你们的闲话!’K睁着大眼看着我,我便委婉的将人们的批评告诉了他,又说:‘我深知你们两个心里都没有什么,抗战把你们拉在一起,多同一次患难,多添一层情感。你是有家有孩子的人,散了就完了,人家F小姐一个多才多艺的女子,岂不就被你耽误了?’K低着头没有说什么,从那时起,一直沉默了四五天。
“到了第六天的夜里,我已经睡下了,他摸着黑进来,坐在我的床沿上,拉着我的手,说:‘妈妈,我考虑了四五天,我不能白白的耽误人家。我相信我们分开了,是永远不会快乐的,我想——我想同北平那个离了婚……’我没有言语,他也不往下说,过了半天,他俯下来摇我,急着说:‘怎么,妈妈,您在哭?’我忍不住哭了出来,说:‘我哭的是可怜你们这一班苦命的人,你命苦,F小姐也命苦,最苦命的还是北平你那个媳妇和三个孩子。他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们辛辛苦苦的在北平守着,等待着团圆的一天。我走了,算不了什么,就是苦命,也过了一辈子了,你若是……还是我回去守着他们吧!’这时K也哭了,紧紧握了我的手一下,就转身出去。”
老太太咽住了,又从袖口里掏手绢,我赶紧笑说:“对不起,伯母,请您给我一杯水,这丝糕放在这里怪香的,我想吃一块。”老太太含着泪笑着站起,倒了两杯茶来,我们都拈起丝糕来吃着,暂时不言语。
老太太咳嗽了一声,用手绢擦一擦嘴,说:“我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就去看F小姐。她正要上课去,看见了我,脸上显出十分惊讶,我想我的神色一定很不好,我说:‘对不住,我想耽误你半天工夫,来同你谈一件事,’她的面色倏然苍白了,连忙回身邀我进到内屋去,把门扣上,自己就坐在我的旁边,静静的等着。我停了半天,忍不住又哭了,我说:‘F小姐,我不会绕弯儿说话,听说K想同你结婚?’F小姐把脸飞红了,正要说话,我按住她的手,说:‘你别着急,这自然是K一方面的痴心妄想,不是我做母亲的夸自己的儿了,K和你倒是天生的一对,可惜的是他已经是有妻有子的人了……’F小姐没有说话,只看着我。我说:‘自然现在有妻有子的人离婚的还多得很,不过,K你是晓得的,极其疼爱他的孩子,同时他太太也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F小姐低下头去,我又说:‘F小姐,你从小我就疼你,佩服你,假如你是我的亲女儿,我决不愿你和一个离过婚的人结婚,在他是一个幸福,在你却太不值得了。’我抚摩着她的手,说:‘你想想,从前在北平的时候,你还不是常常到我们家里来?你对他发生过感情没有?我准知道那时你的理想,也不是像他那样的人。只因打了仗,你们一同出来,患难相救护,疾病相扶持,这种同甘苦,相感激的情感的积聚,便发生了一种很坚固的友情——同时大家想家,大家寂寞,这孤寂的心,就容易拉到一起,战争延长到七八年,还家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家里一切,一天一天的模糊,眼前一切,一天一天的实在。弄到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