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赵清阁
争期中,文化人的末路!
我不敢自拟于李易安,但我的确有一个和李易安一样的,喜好收集的丈夫!我和李易安不同的,就是她对于她的遭遇,只有愁叹怨恨,我却从始至终就认为战争是暂时的,正义和真理是要最后得胜的。以文物惨痛的损失,来换取人类最高的理智的觉悟,还是一件值得的事!
话虽如此说,我总不能忘情于我留在北平的“珍宝”。今年七月,在我得到第一次飞回北平的机会,我就赶紧回到燕京大学去。在那里,我发现校景外观,一点没有改变,经过了半年的修缮,仍旧是富丽堂皇;树木比以前更葱郁了,湖水依旧涟漪!走到我的住宅院中,那一架香溢四邻的紫藤花,连架子都不在了,廊前的红月季与白玫瑰,也一株无存!走上阁楼,四壁是空的,文藻几十盒的笔记教材都不见了!
我心中忽然有说不出的空洞无着,默然的站了一会,就转身下来。
遇到了当年的工友,提起当年我们的房子,在日美宣战,燕大被封以后,就成了日本宪兵的驻在所,文藻的书室,就是拷问教授们的地方。那些笔记匣子,被日本兵运走了,不知去向。
两天以后,我才满怀着虚怯的心情,走上存放我们书箱的大楼顶阁上去——果然像我所想到的,那一间小屋是敞开的,捻开电灯一看,只是空洞的四壁!我的日记,我的书信,我的书籍,我的……一切都丧失了!
白发的工友,拿着钥匙站在门口,看见我无言的惨默,悄悄地走了过来,抱歉似的安慰我说:“在珍珠港事变的第二天清早,日本兵就包围燕京大学,学生们都撵出去了,我们都被锁了起来。第二天我们也被撵了出去,一直到去年八月,我们回来的时候,发现各个楼里都空了,而且楼房拆改得不成样子。……您的东西……大概也和别人的一样,再也找不转来了。不过……我真高兴……这几年你倒还健康。”
我谢了他,眼泪忽然落了下来,转身便走下楼去。
迂缓的穿过翠绿的山坡,走到湖畔。远望岛亭畔的石船,我绕着湖走了两周,心里渐渐从荒凉寂寞,变成觉悟与欢喜。
从古至今,从东到西,不知道有多少人,占有过比我多上几百倍几千倍的珍宝。这些珍宝,毁灭的不必说了,未毁灭的,也不知已经换过几个主人!我的日记,我的书信,描写叙述当年当地的经过与心情的,当然可贵,但是,正如那老工友所说的,我还健在!我还能叙述,我还能描写,我还能传播我的哲学!
战争夺去了毁灭了我的一部分的珍宝,但它增加了我的最宝贵的,丢不掉的珍宝,那就是我对于人类的信心!
人类是进步的,高尚的,他会从无数的错误歪曲的小路上,慢慢的走回康庄平坦的大道上来。总会有一天,全世界的学校里又住满了健康活泼的学生,教授们的书室里,又垒着满满的书,他们攻读,他们研究,为全人类谋求福利。
人类也是善忘的,几年战争的惨痛,不能打消几十年的爱好。这次到了日本,我在各风景区旅行,对于照相和收集纪念品,都淡然不感兴趣,而我的书呆子的丈夫,却已经超过自己经济能力!开始买他的书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妇女月刊》1947年7月第6卷第2期。)从去年到今年的圣诞节在我拿起笔来的时候,正是东京的一个恬静的夜晚,一圈灯影之外,播音机中,在奏着柔和的圣诞节的音乐。回忆起去年的圣诞节,不禁有无限的欢欣,与万千的感慨。
去年的今夜,我正在准备一篇演讲,是应中国重庆郊外歌乐山礼拜堂之请,去给山上一班居民和学生们讲话。在我们装点起一棵很大的圣诞树之后,小孩子们逐个就寝,我才带着纸笔,去到圣诞树下的一张小桌上,仰望着树尖那一棵金星,凝神思索。
窗外正下着碎雪,隔窗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