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①-1
在我们的老裁缝尼亚玛蒂忘了在我们的外衣上做口袋的时候,我们才提出抗议,因为那时候还没有一个孩子穷到连把口袋装满的零钱都没有的地步;由于老天爷慈悲的分配,贫富家庭孩子的财富也没有多大的区别。我们每人有一双拖鞋,但都不大穿。我们把拖鞋踢到前面去,追上去再踢,通过这样每一步有效的打击,使得拖鞋也一样容易破烂。
我们的长辈在衣、食、住、行、谈话和娱乐各种事上,都和我们相距很远。我们偶然地看到了他们的起居服食,但却是接触不到。对于近代儿童,大人们变得微贱;他们太容易接近了,而且也是一切需求的对象。我们的东西没有一件是那么容易得到的。许多微小的东西对于我们都很希罕。我们生活在希望中,希望有一天我们长得够大了,可以得到遥远的将来给我们储存起来的东西。结果是无论我们得到多么微小的东西,我们都享受到了尽头;从皮到核一点也不丢掉。近代有钱人家的孩子,得到东西只啃掉一半,他们的世界的大部分都在他们身上浪费掉了。
我们在外院①东南角的下房里度过光阴。我们的仆人中有一个夏玛,他是从库鲁那地区来的,黧黑圆胖,长着鬈发。
他把我放在一个挑好的地方,用粉笔在外面画一个圆圈,正正经经地竖起指头警告我,说我一越过这个圆圈就有灾祸。我从来不十分了解这危险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但我总是很害怕。我在《罗摩衍那》中读到悉多因走出了罗什曼那所画的圈圈而遇到苦难,因此我对于这可能性不敢怀疑。
在这屋子的窗下有一个水塘,一道石头台阶直达水面;水塘西头的院墙边有一棵很大的榕树;南边还有一行柳树。我转着圈走近窗前,就能穿过拉下来的百叶窗,整天像看画书似的不住地凝望着这个景物。从一大早我们的街坊就一个一个地来洗澡了。我都知道谁在什么时候来。每个人的洗法我都熟悉。有的人用手指头堵上耳朵,泡了几次就走了。有的人不敢整个地下去,只在头上拧几下浸湿了的手巾。第三个人飞快地、小心地用手臂拨开水面上的脏东西,然后在突然的冲动之下,猛然一下跳进水里去。有一个人干脆从台阶顶上一下跳到水里。有的人从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下,嘴里还念着晨经。有的人总是急急忙忙地一洗完就回家。有的人是一点也不忙,悠闲地洗着,洗完又仔细地擦着,把湿的浴衣脱下来再换上干净的衣服,慢慢地整理腰带的褶子,再在外院花园里绕几个弯儿,采几朵花拿着,慢慢地走回家去,同时他干净的身体上发着清爽愉快的光。这种事一直到过午才完毕。那时候浴场没有人来,也显得寂静了,只有鸭群还在,游①外院是男人住地,女人住在内院。——译者来游去地寻找水蜗牛,或是整天梳理它们的羽毛。
寂静笼罩着水上以后,我的全部注意力就被榕树的影子吸引住了。有几条气根,从树身爬下来,在树下形成一个黑暗纠结的蟠曲。仿佛宇宙的法则还没有找到门路进入这神秘的地区;仿佛古老世界的梦境逃出了天兵的看守,徘徊着进入近代光明之中。我在那里所看到的人,和他们都做了些什么,我不能用明确的语言述说出来。关于榕树我后来写过:
你昼夜凝立着,像一个苦行者在忏悔,你还记得那个以幻想和你的影子游戏的孩子吗?
可惜得很,那棵榕树已经不在了,那面照着这位庄严的树王的水镜也没有了!许多在里面洗过澡的人也随着榕树影子一同模糊了。而这个孩子,长大了,正在计算着那穿透这错综复杂的白日和黑夜、这个错综复杂就是他抛在四旁而又把他包围起来的树根。
我们是不许走出家门的,事实上我们没有走遍全部屋子的自由。我们只能从栅栏里面窥视自然。有一件我们得不到的、无限的、叫做“外面”的东西。它的闪光、声音和香气,时常从它的空隙里来摩触我。它似乎在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