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五四”
劝说他们不要贩卖日货,讲着人民必须一致奋起,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压迫,反对军阀政府卖国行为的大道理。我们也三三两两地抱着大扑满,在大风扬尘的长安街,在破敝黯旧的天安门前,拦住过往的人力车,请求大家捐些铜子,帮助援救慰问那些被捕的爱国同学。我们大队大队地去参加北京法庭对被捕学生的审讯。我们开始用白话文写各种形式的反帝反封建的文章,在各种报刊上发表。
那时我的一位表兄刘放园先生,是《北京晨报》的编辑者之一。他的年纪比我大得多,以前他到我们家来,我都以长辈之礼相待,不大敢同他讲话。这时为了找发表宣传文章的地方,我就求了他,他惊奇而又欣然地答应了。此后他不但在《晨报》上发表我们的宣传文字,还鼓励我们多看关于新思潮的文章,多写问题小说。这时新思潮空前高涨,新出的报刊杂志,像雨后春笋一般,几乎看不过来。我们都贪婪地争着买,争着借,彼此传阅,如《新青年》,《新潮》,《中国青年》一直到后来的《语丝》。看了这些书报上大学生们写的东西,我写作的胆子又大了一些,觉得反正大家都是试笔,我又何妨把我自己所见所闻的一些小问题,也写出来求教呢?
但是作为一个大学里的小学生,我还是有点胆怯,我用“冰心”这个笔名投稿,一切稿子都由刘放园先生转交,我和报刊编辑者从来没有会过面。这时我每写完一篇东西,必请我母亲先看,父亲有时也参加点意见。这里应当提到我的父母比较开明,从不阻止我参加学生运动。我的父亲对于抗日救国尤其热心,有时还帮我修改词句。例如在我写的《斯人独憔悴》里,那个爱国青年和他的顽固派父亲的一段对话,就有好几句是我父亲添上的!我们是一边写,一边笑,因为那个老人嘴里的话,都是我所没听过的,我觉得很传神。
这时我写东西,写得手滑了,一直滑到了使我改变了我理想中的职业。
在这以前,我是一心一意想学医的。因为我的母亲多病,我的父亲又比较相信西医,而母亲对于西医的看病方法,比如说听听胸部背部吧,总感到很不习惯,那时的女西医还很少,我就立志自己长大了一定要学西医,好为我母亲看病。所以我在中学时代,就对于理科课程,特别用功,升到协和女大时,我报的也是理预科。
学理科有许多实验要做,比如说生物解剖,这一类课程,缺了就很难自己补上。我因为常常上街搞宣传、开会,实验的课就缺了许多,在我对写作的兴趣渐渐浓厚了以后,又得到周围人们的帮助和怂恿,我就同意“改行”了,理预科毕业后,我就报升文本科,还跳了一班。从那时起,我就断断续续地写作起来,直到现在。
在一九五九年四月,我已经写过一篇《回忆“五四”》的短文,在那里我曾歉仄地承认过,由于我的家庭出身和教会学校的教育,以及我自己的软弱本质,使得我没有投身到火热的政治革命中去,使得五四运动对我的影响,仅仅限于文学方面——即以新的文学形式来代替旧的文学形式,等等。但在今天,我又想,一个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整个潮流在前进,决不容一朵小小的浪花,沉滞在中流,特别是经过了这曲折的六十年,我更认清、看准了,在我们前面高高照耀的科学与民主这两盏明灯。如今,我的岁月和力量是有限的,但我仍当为我们能拿到、举起这两盏照耀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光明前途的明灯,尽上我最大的力量!一九七九年三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