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五四”到“四五”
敲震心弦的算命的锣声,都会引起我的许多感喟。
这时,我抱着满腔的热情,白天上街宣传,募捐,开会,夜里就笔不停挥地写“问题小说”。但是我所写的社会问题,还不是我所从未接触过的工人农民中的问题,而是我自己周围社会生活中的问题,比如《斯人独憔悴》就写的是被顽固的父亲所禁锢,而不能参加学生运动的青年的苦恼;《秋雨秋风愁煞人》写的是一个有志于服务社会的女青年,中学一毕业,就被迫和一个富家子弟结了婚,过了“少奶奶”的生活,从而断送了她的一生;《庄鸿的姐姐》,写的是一个女孩子,因为当公务员的家长,每月只能从“穷困”的政府那里拿到半薪,又因为这个家庭重男轻女,她就被迫停学,抑郁致死。在这些小说里,给予他们的就只是灰色的阴暗的结局,问题中的主人翁,个个是消沉了下去,憔悴了下去,抑郁了下去。
我没有给他们以一线光明的希望!理由是:我不是身当其境的人,就还不会去焦思苦想出死中求生的办法,而在我自己还没有找到反帝反封建的主力军——工农大众,而坚决和他们结合之前,这一线光明我是指不出来的!
那时,我还没有体会到这一些,我只想把我所看到听到的种种问题,用小说的形式写了出来。这时新思潮空前高涨,新出来的刊物,北京和各省的,像雨后春笋一般,几乎看不过来,我们都贪婪地争着买、争着借,还彼此传阅。看了这些刊物上大、中学生写的东西,我觉得反正大家都在试笔,我为什么不把我的试作,拿出去发表呢。但我终究是大学里的小学生,思想和文字方面都不成熟,我不敢用自己的名字,就用了“冰心”这个笔名,而在《晨报副刊》上登出来的时候,在“冰心”之下,却多了“女士”二字!据说是编辑先生添上的,我打电话去问时,却木已成舟,无可挽回了。
我写得滑了手,就一直写下去,写作占用了我的大部时间,我的理科的功课就落后了一大截。因为白天出去作宣传,实验室的实验功课又欠了不少,那是无法补上的。在我左顾右盼之顷,在我周围的人们劝说之下,一九二一年,在理预科毕业之后,我就改入了文本科,还跳了一班。
就在这个时候,我开始写《繁星》和《春水》。关于这两本小集子,我在一九五九年写的一篇《我是怎样写〈繁星〉和〈春水〉的》文章里,已经提到了,大意是:我写《繁星》
和《春水》的时候,并不是在写诗,只是受了泰戈尔的影响,把自己平时写在笔记本上的三言两语——这些“零碎的思想”,收集在一个集子里,送到《晨报》的《新文艺》栏内去发表。我之所以不称它们为诗,因为我总觉得诗是应该有格律的,音乐性是应该比较强的。三言两语就成一首诗,未免太单薄太草率了。在我重翻这两本集子时,觉得里面还是有几首有韵的,诗意也不算缺乏,主要的缺点——和我的其他作品一样——正如周扬同志所说的,“新诗也有很大的缺点,最根本的缺点就是没有和劳动群众很好的结合。”也就是说当时的我,在轰轰烈烈的反帝反封建的伟大斗争时代,却只注意到描写身边琐事,个人的经历与感受,既没有表现劳动群众的情感思想,也没有用劳动人民所喜爱熟悉的语言形式,等等。
我重新摘抄这篇文章的意思,就是说从“五四”时期,我走上了写作的道路以后,直到一九五一年从日本回国以前,我无论是写小说,写诗,写散文,都因为我那时没有也不可能和工农大众相结合,生活圈子狭小,创作的泉源很快就干涸了,这也是我在“五四”后的作品,日益稀少的原因。
但是一个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生活的圈子无论多么狭小,也总会受到周围气流的冲击和激荡。三十年代,中国已经临到了最危急的关头,外有帝国主义尤其是日本军国主义的压迫侵略,内有腐败软弱的北洋军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