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黑眼睛
那是我弟弟啊,小家伙才三岁,他掉在蚁坑里,就那样被吃光了。我们去的时候,只留下了脚趾甲和手指甲。惨啊。quot;
她说着就走了开去,将我忘在了身后。在篱笆的那一边,她的父亲正在捶胸顿足地咒骂她,老头子愤怒得脸都白了。华妹除了睡觉的时候以外从来就在家里呆不住,她家里的人都把她往外赶,看见她就暴跳如雷。所以她总是在地里干活,要么就在村里走来走去。随着她年龄的增大,家人对她的愤怒似乎与日俱增了。现在哪怕在外面看见她,哪怕隔得老远,她的家人都要恶骂她。我亲眼看见她躲在我也躲过的草垛里头簌簌发抖,当时她父母正在对面咒骂她。什么都不惧怕的华妹这么惧怕家人,这倒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难道她弟弟的死会同她有关?是她将他引诱到那个蚁坑里去的么?先前她没有同我取消婚约的时候,倒的确是很喜欢带我去看那些蚁坑。有时看着看着,她会忽发奇想地要我伸出舌头去舔那些蚂蚁。我当然没那么傻,会照她说的去做,那无异于引火烧身。她在我旁边龇牙咧嘴的,眼珠鼓出来。有一回她还当真俯下身去用舌头舔了那些蚂蚁。蚁们并不像我预料的那样集合到她的舌头上来,它们反而仓皇逃窜,就好像她是食蚁兽一样。后来她的舌头肿了好些天,她抱怨是蚂蚁咬的,但我知道根本不是。那时我诚惶诚恐地想过,万一结了婚,她会不会对我的生命构成威胁?转眼间这么些年过去了,她体内的毒性还是这么强。
三叔生死未卜,他屋里的臭味飘出了好远。懒汉犬义越来越频繁地出入他的家。除了犬义,村人似乎都被禁止入内。三叔的院子里边一点绿色都没有了。我打量着那房子下面的宅基地,心里想,也许那下面是一个巨大的蚁穴?三叔会不会也被蚁们吃光呢?一天傍晚,我对直望过去,看见那窗口中间站着犬义,后来他又将自己的脸贴到玻璃上,这时他的两只眼睛忽然变成了两个黑洞,里面没有了眼球。开始我不相信,后来凑近去仔细瞧,发现果真如此。我一直在外头等,等到他出来。可是他戴了一副墨镜,没法看到他的眼睛。他一出去,三叔房内那微弱的呻吟就停止了,翅膀上有麻点的蝴蝶成群结队往里面飞,情况越发显得可疑。但我不能进去了,因为三叔屋里有只恶狗,是犬义放的,只要我一靠近门槛它就死命地叫,还扑上来咬。我又发现往里飞的蝴蝶里头还夹杂了那种大灰蛾,丑陋得令人起鸡皮疙瘩的那一种,草里头的黑毛虫大约是它们变的。这一群一群的都往那扇门里头飞去,有一些说不定正在屋内的阴暗处产卵吧?
我离开三叔的家,用力呼出一口浊气。在我的前方,硕大的月亮显得分外亮丽,村里到处弥漫着桂花的香味,我的身体在这香味里浮动着向前游去。这是个美丽的夜晚,天空呈现出少见的深蓝色,无比的温柔。村人们都在家中没出来,灯火将白色窗纸映成柔和的黄色,窗户隐藏在樟树浓密的叶片间。我明白了,是这些饮用了生命琼浆的、骨瘦如柴的、眼神既严肃又暧昧的人们,正是他们,使我们的家乡变成了如此美丽的梦幻。这就是所谓quot;热土quot;的含义吧。我忽发奇想地在这个晚上登上了后山,来到了生命之泉旁边。现在那镜面般的水中只有月亮,没有黑眼睛了。我站了一会儿,背后就传来了歌声,那歌声不再是清亮的童音,而是浑厚的男中音了。这回他们唱的歌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我知道他们就在那丛灌木的后面。此刻没有风,却有暗香浮动,山下的村子在我的眼前时隐时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