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死——富美的生涯
警惕的眼光来瞧我——是不是她右眼瞎了,总让人看见她翻白眼,才让我有那种感觉呢?
过了六点,松男回来了,洗手洗脚后上了铺着席子的里屋,立刻拉开壁柜拿出一本老相册。他说:“这就是母亲的照片,因为放在壁柜的深处,找出来好费劲。”说着,把相册放到我面前。
阿崎婆是日本战败后从中国东北回到日本的,所以不用说带回相册啦,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而富美就和她不一样了,在富美的大相册里贴着许许多多山打根时代的照片。我一打开相册,有东西哗地落了地,拣起来看,那是两本写着富美名字的护照。我把它们放回原处,继续翻看。有山打根街道、港口的照片,也有富美与朋友们的合影。一位富美的朋友穿着贵妇的洋装与白人男性的合影,不知是在几号馆门前,很明显是在妓院门前拍的。花费时间仔细看一看,那照片中的一张一个年轻女人长得很像阿崎婆,另外一张是年轻漂亮的富美抱着一个一岁不到的男孩坐在椅子上。如果阿崎婆在场,她一定会从中认出哪位是岛原的八重,哪位是阿霜,哪个是人贩子由中太郎造,哪位是松男的父亲安谷喜代治。
旧相册很重,但它在我心中的份量更重。她们在山打根生活的一鳞半爪,已经以图像的形式定格了。想到这,我的心情十分虔敬。下边该考虑的是如何把照片搞到手。
于是,我把一张阿崎婆青年时代的照片挑了出来说,“如果我妈看到这照片该多高兴啊!”得到松男的允许,我可以拿走照片了。我知道能借出照相册是最佳方案,但我与松男夫妇是第二次见面,谈不上深交,而且这个要求也不好说出口。
时间过得很快,末班公共汽车早已经发出了,我本打算完事后下一站去高滨——由中太郎造这个人贩子的老家,这回也搭不上车了。松男劝我在他家住下。吃过晚饭休息一会儿,松男说:“还有钓乌贼鱼的活儿,还得出去一趟。”就走了。他老婆还有住在近处的堂妹,刨根问底地盘问我说,什么你看上去不是天草人啦,那你是哪儿人呐,阿崎婆的生活怎么样啦,我好不容易杀出重围,十二点睡了觉。但是我心里惦记着相册,怎么也睡不着。因我找借口说阿崎婆要看,富美去世之后被扔在壁柜里垫在各种杂物底下的相册,才被找了出来,明天早晨我一离去,它又会被扔进壁柜永不见天日。可是,对我来说——更应该说对日本海外妓女的历史,进而言之对近代日本女性史来说,富美的相册是最贵重的证言之一。当时我们能见到的海外日本妓女的照片,是在《村冈伊平治自传》中所收纳的。除此之外则没有了,那样的话,我是不是有义务让这些照片不被埋没,让世人了解这段历史呢?
辗转反侧的我,心中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就是把这些照片和护照偷走。这辜负了留宿的松男夫妇的好意,简直是恩将仇报。如果事发,我还可能会被天草警察拘留,但这是不得已的事情,是为了将埋没了的日本海外妓女的历史恢复其本来的面目才做的。松男夜里打工钓乌贼鱼的活儿听说要到夜半三点才能结束,在这之前,我抱着那本相册逃出这个家,在野外露宿,或不停地赶夜路吧!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在六铺席的大屋里放着三套被褥,我睡在里边。我偷偷地在昏暗的灯光下窥探邻近的松男老婆的动静,仰面朝天睡着的她还微微地打着鼾。很明显她睡得很熟。我把叠起来放在枕下的裤子拿出来,在被窝里穿好后鼓励自己说:“是时候了,现在开始动手吧!”
可是,尽管我不止一次地想是时候了现在开始动手,还是没能站起来把放在房间角落的相册拿到手。如前所述,那女人右眼瞎了,为此,她的右眼不能完全闭上,睡着了也和醒着一样半睁着,反射了不大强烈的灯光,她的眼发出白光。毫无疑问她正在熟睡,但我却总觉得她那半睁的眼正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