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悲痛
张白纸,分明好容易才忍住眼泪。他那穿着黑燕尾服的高大身姿,他那惨白的富于表情的面孔和在他画十字、行礼时用手触地,从神甫手中接过一支蜡烛,或者走到棺材跟前时的那种象平时一样优雅而稳重的举动,都是极其动人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他当时能显得这么动人。米米靠墙站着,好象快要倒下去似的;她的衣服皱成一团,粘满绒毛,帽子也歪到一边;哭肿了眼睛通红,头不住摇晃;她不住地用令人肝肠寸断的声调哭泣,一直用手帕和手捂着脸。我觉得,她这么做是为了遮住脸不让旁人看见,好假哭一阵以后休息一会儿。我记得前一天她对爸爸说,妈妈的逝世对她来说是一种她根本经受不起的极其可怕的打击,妈妈的逝世夺去了她的一切,这个天使(她这样称呼妈妈)临终也没有忘记她,并且表示愿意永远保障她和卡简卡的未来。她讲这话的时候痛哭流涕,也许她的悲哀是真诚的,但是这种感情并不是绝对单纯的。柳博奇卡穿着一件缀着丧章的黑衣服,满面泪痕,垂着脑袋,偶尔望一眼棺材,这时她的脸上流露出的只是一种稚气的恐惧。卡简卡站在她母亲身边,尽管哭丧着脸,却象往常一样红润。性情开朗的沃洛佳在悲哀的时刻也是神情开朗的:他有时沉思地站着,眼睛盯着什么东西,有时他的嘴突然歪斜起来,于是他赶快画个十字,俯首行礼。所有参加丧礼的人,我都觉得难以忍受。他们对我父亲所说的安慰的话,如“她在天上更美满”,“她不是为尘世而生的”等等,都引起我的一种恼怒的心情。
他们有什么权利谈论她和哭她呢?他们有的人提到我们时,管我们叫孤儿。好象他们不提,我们自己就不懂得没有母亲的孩子被人家这样称呼似的!他们好象很喜欢带头这样称呼我们,就象人们通常急着抢先称呼新娘子为madame一样。①——
①madame:法语“夫人刀”。
在大厅远远的角落里,跪着一个屈身弓背、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几乎是躲在餐室敞着的门后。她合着手,举目望天,她没有哭,只是在祈祷。她的心灵飞到上帝身边,请求上帝把她和她在世界是最爱的那个人结合在一起,她确信这一点不久就会实现。
“这才是真正爱她的人!”我心里想,开始问心有愧起来。
追悼会结束了;死者的脸没有盖上,所有参加仪式的人,除了我们,都挨次到棺材前去吻她。
在最后去向死者告别的人中有一个农妇,她怀中抱着一个五岁模样的漂亮女孩,天知道她为什么把这个女孩抱来。这时,我无意中把湿手帕掉在地上,正要去拾;但是我刚弯下腰去,一声充满恐怖的可怕的惨叫使我在吃一惊,即使我活到一百岁,也忘不了这个喊声;我一想起来全身就不寒而栗。我抬起头,只见那个农妇站在棺材旁的一张凳子上,吃力地抱住那个女孩,女孩挥动着小手,吃惊的小脸向后仰着,瞪着眼睛凝视着死人的脸,用一种怕人、狂乱的声音哭号起来。我哇的一声哭出来,我想,我的声音比使我大吃一惊的那个声音还要可怕,于是,我就跑出屋去了。
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会发出那种和神香的味道混在一块、充满大厅的强烈而难闻的气味。我一想到那张几天前还那么美丽、那么温柔的面孔,我在世界上最爱的人的面孔竟会引起恐怖,仿佛使我第一次明白了沉痛的真理,使我心里充满了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