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觉得永远看不够这迷人的景色,就在这时候几行诗句在我眼前浮现,我想它们一定是我儿时在学校里读过的,以后就忘了,直到此时才重新想了起来。
慢慢地,悄悄地,
月亮穿着银鞋夜行。
瞧瞧这儿,望望那里,
她见银树银果分明。
可是我只记得这么几行。
不但花园的景致如此深深地感动了我,使我如此欣喜和满足,而且,从敞开的窗户进来的夜间清新的空气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芳香,与我们在流亡中——此刻我情不自禁地把我们这些年来离乡背井的生活看成是流亡——与我们在流亡中所习惯了的那种令人头昏脑胀的夜间空气大不相同。那种空气有时候让人觉得异乎寻常,往往使人过度兴奋,使人透不过气来,偶尔带有恶臭,但永远是陌生的,永远与我格格不入。这个夜晚的空气散发着我童年时代以及我成长时期的气息,散发着家乡的气息。我闻到了经过霜打冷冰冰的草,闻到了树皮,闻到了淡淡的烟味,闻到了被犁过的地,闻到了受潮的铁,闻到了湿土、该丛和马;我闻到了所有这一切,然而又没有其中任何一样东西的确切气味。皓月当空,在这十月夜晚的清新空气里,我闻到了花园、花园之外的乡村以及花园周围所有一切在物的气息。
昨天晚上我们到达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天已经很黑了。我们吃完晚饭,却一点儿也不知道餐盘里的食物究竟是什么滋味,跟我们在旅途中吃完每一顿那种粗糙、令人生厌的饭之后情形完全一样。这趟令人晕头转向的旅行把我们弄得精疲力竭、呆头呆脑,肮脏的衣服穿在身上也使我们觉得很不舒服。我感到脸上的皮肤和肌肉都绷紧着,嘴巴好像也很难张合,舌头不知怎么肿得出奇。我看了着坐在对面的迈克西姆。他的皮肤是透明的,目光呆滞,两只眼睛下面有疲劳的痕迹。他曾疲倦地露出一丝微笑,表明他需要安慰和鼓励,我试图给他,尽管此刻他仿佛距离我十分遥远,而且,真奇怪,显得那么陌生,我记得很久以前,在那一次,他也是这副样子。咖啡是浑浊的,喝在嘴里是苦的,还带着一种怪味道。餐厅里面很冷,只有几盏吊灯,光线昏暗。我注意到,其中一只灯罩那丑陋的黄色羊皮纸上有一道裂缝,漂亮的家具蒙着一层灰尘,地毯上有少许几处污渍。每一样东西看上去都没有得到应有的关心和爱护。在餐桌上我们以劣质饭菜为题目尽可能地找话说,到了楼上两人便很少言语,偶尔咕哝几句,也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关于这一趟旅行——横跨灰色、愁苦的欧洲大陆千里迢迢来到英国的这一趟单调乏味的旅行。我们忍耐着,从车窗对外面凝望,沿途所见一片凄凉,满目疮痍,还有这么许多灰黄、愁苦的面孔;有时候,在列车的隆隆声中,我们也漠然地相互注视着对方的脸。有一回,在法国中部平原的某个地方,几个孩子站成一行等待着越过铁路道口,我向他们挥手,他们却全都无动于衷——也许是因为没有看见我——他们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可是我呢,因为太疲劳,情绪太紧张,焦虑得胸口疼痛,此刻又吃了一惊,感情突然起了大变化,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受到别人冷落,心里不舒服,于是开始思忖其它一些事情,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思绪。
不过,这会儿,我静静地望着窗外,望着月光笼罩下的花园,心里十分平静。我如此端坐良久,后来听见屋子深处某个地方时钟敲过三下;我仍然毫无睡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对于周围的一片宁静、那静谧的花园给人的凉爽,以及那清新空气的芳香,我充满感激之情。我体味到——尽管是羞愧地体味到——极大的安宁、内心深处极大的满足。
我继续这样坐着,差不多又过了一个小时,这时候迈克西姆突然翻一个身,唐突地挥动两条手臂,还叽里咕噜不知嘟哝些什么,于是我关窗挡住直往屋里钻的寒气,来到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