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边替他把被子盖好,又像对一个焦躁不安的孩子那样抚摸他的面孔使他平静下来,然后小心地钻进被窝。他没有醒,我也在天就要亮的时候入了睡乡。
早晨我一醒过来首先注意到的是晨曦,它与我们在异国他乡所见有多么大的不同,它多么令人愉快,我对它又是多么熟悉。我重又走到窗前,瞻望微微泛蓝的灰白色天空,观赏在秋霜覆盖的花园上空渐趋明朗的黎明。我不可能是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别的地方,只可能是在这里;面对晨曦——它的明澈、淡雅、柔和——当时我差点儿激动得流下眼泪。
我们出发去教堂的时候,看见缕缕晨雾飘移在树木之间;我们看着它们在太阳照耀下消散,跟霜在阳光下融化一样。我本能地将视线越过它们射向远方——我知道,远方有大海。昨天晚上我们到达多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在横渡海峡的过程中,灰蒙蒙的海面一片晦暗,海水在舷窗外面波动,于是,说来奇怪,我压根儿没有在海上航行的感觉;后来,汽车快速地把我们带走,送上长长的陆路。
尽管大海曾那么多次可能危害我们,尽管它实际上已经给我们造成了这么多伤害,在我们身处异国他乡的时候我仍然思念大海——眼前时常浮现海水缓缓慢上海滩的情景,耳边时常响起海水流过卵石发出的潺潺声,还经常想象它撞到小湾的岸上浪花飞溅。大海是永恒的存在——这是事实;即便有浓雾,使一切声音都变得低沉的最浓的雾,我仍然能透过它感觉到大海的存在;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想这么做,我都可以去看海,去观察它的运动,观看映照在海面上的光,观看光的变化、各种影子的漂移,以及波涛滚滚。我经常梦到大海,梦到我在晚上去海边时看到大海是那么宁静,也梦到我曾经从某个高处俯视着月光照耀着的海面。在流亡的岁月里,我们居住在离海很近的地方,有的时候便去海边散步,那个海风平浪静、波光粼粼,它是半透明的,它那蓝色、紫色、翡翠绿都鲜艳夺目,那是美丽如画的海,迷人的海,简直就是幻觉的产物。
那天早上在钻进那辆黑色汽车的时候,我曾暂时停住,把脸转向背后极目远望,侧耳倾听,希望能较多地感受到远方的大海。可是,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大海离我们太远了,而即使大海近在咫尺,就在花园的尽头,迈克西姆也会躲避它,害怕承认它的存在。我回过头来爬进汽车坐在他的旁边。
全身上下一抹黑的那些人现在到了教堂的门廊前面,在那儿停住,稍微移了移肩上的棺木,把它扛得更稳些。我们站定在他们后面,心中茫然。忽然一只知更鸟振翅飞进黑暗的空荡荡的门廊,很快又飞出来。看见这只鸟儿我感到高兴。我觉得我们好像是等候在灯光明亮的舞台的侧翼准备上场的演员。我们只有几个人。但是在拱道里向前走的时候,我看见教堂里却坐满了人。听见了我们的脚步声他们都站起身来;我猜他们大概都是老邻居、老朋友,虽然我想此时我不会认得他们当中的许多人。
“耶稣对他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①我们进入教堂,沉重的木门在我们身后关上,把秋天挡在门外,把阳光、梨过的田地、地里的耕作者、盘旋着向上飞去的百灵鸟。在冬青树枝上歌唱的知更鸟以及丑陋的黑乌鸦统统挡在门外。
①《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11章,第25节。
我们在过道里向前排长椅走去的时候,全体教堂会众都被惊动,那情形好似微风吹过麦田;我感觉到他们灼热的目光射在我们背上,感觉到他们对我们十分好奇,他们被我们深深地吸引,我还觉得整个教堂里回荡着他们想问但是还没有问的所有的问题。这教堂很美,它使我激动得连气都喘不过来。我从来没有好好想过我是多么想念类似这样的地方。这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英国乡村教堂,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