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公平!”我的音调拉高成哀鸣,“我在那一桌坐了八百年。他来了两个礼拜。怎么每个人都站在他那一边?”
“没有人选边站。”她倾身向前,肩膀靠到我的胳肢窝,撑起我的身子,我的头倚着她。她的头发烫得直直的,飘散着花香。她让我在床缘坐下,我眼睛正好直视她的粉衣胸脯,还有名牌。
“萝丝玛莉。”我说。
“嗯?”
“他真的在说谎,你知道的。”
“我才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我是真的知道。我在秀场待过。”
她眨眨眼,恼了。“什么意思?”
我迟疑起来,改变心意。“算了。”
“你在马戏团待过?”
“我说算了。”
尴尬的静默持续片刻。
“麦昆迪先生可能会受重伤,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说,一边把我的腿放好。她手脚利落,有效率,只差不是蜻蜓点水。
“不会啦,律师都是铁打的。”
她瞪我瞪了大半天,真的把我当成一个人看待。有一刻,我好像从她身上感觉到一抹虚空。然后她突然恢复常态。“你家人这个周末会带你去看马戏吗?”
“嗯,会呀。”我有些得意,“每个星期天都会有一个小孩来,跟时钟一样。”
她抖开一条毯子,盖在我腿上。“要不要我去帮你拿晚餐?”
“不用。”
难堪的沉默。我意识到该补一声“谢谢”,但为时已晚。
“那好吧。”她说,“我晚点再来看你有没有缺什么。”
是喔。会来才怪。他们一向都是嘴里说说。
可是乖乖隆个咚,她来了。
“别说出去。”她匆匆进门,把我的梳妆台兼餐桌拉到我大腿上方。她摆好纸巾、塑料叉子、一碗看来当真秀色可餐的水果,有草莓、甜瓜和苹果。“我带来当点心的。我在节食。扬科夫斯基先生,你喜欢水果吗?”
我有心回答,但我手捂着口,正在颤抖。苹果啊,老天哟。
她拍拍我另一只手,离开我房间,不露痕迹地假装没看到我的泪水。
我把一块苹果塞进口中,品尝齿颊间迸流的苹果汁液。头顶上嗡嗡响的日光灯射下刺眼的光线,照着我伸到碗里取食的弯曲手指。那手指看起来很陌生,怎么可能是我的。
年龄是可怕的小偷,一等你开始懂得怎么生活,便从下面搞垮你的腿,压驼你的背,让你这里酸那里痛,脑筋转不动,还悄悄让你的另一半癌细胞扩散到全身。
医生说癌症转移了,也许剩下几个礼拜或几个月。但我的心肝儿柔弱如小鸟,九天后便一命呜呼。在和我共度六十一年的岁月之后,她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呼出最后一口气。
尽管有时候我愿意不计代价让她回到我身边,但我庆幸先走的人是她。失去她,我仿佛一个人被劈成两半,刹那间天崩地灭,我不要她吃那种苦。独留人世实在糟透了。
以前我觉得情愿变老也不要死,现在我可不敢说。我的生活就是宾果[宾果(Bingo):一种连数字的游戏,先完成的人叫“宾果”,取得游戏胜利。]游戏、歌唱活动外加排在走廊上的灰败轮椅老人。有时候我闷得渴盼死亡,尤其当我记起自己也是一个灰败老人,像不值一文钱的纪念品一样跟人排排坐,就更想死了。
但我无能为力,只能花时间等待那势无可免的一刻,一边看着往事的幽灵在我空虚的生活中作祟。那些幽灵又是敲又是打,丝毫不客气,大半是因为没有人对付它们。我已经不再抵抗了。
这会儿它们正在又敲又打呢。
好家伙,别拘束,待久一点。噢,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