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君臣(6-1)
丁字街以西的砖塔胡同,通称“口袋底”,是内城的一处艳窟。名气不如八大胡同之响,但狎客的身分大都比在八大胡同寻芳的来得尊贵。“澜公爷”固是豪客,但却不如“立大人”。
“立大人”就是慈禧太后面前的红人,工部侍郎立山。他亦是内务府的汉军,本姓杨,字豫甫,行四,所以熟人都管他叫“杨四爷”。他当过内务府堂郎中,在修颐和园那几年,发了大财。起居豪奢,京中无人不知。据说他所蓄的朝珠有三百余挂之多,每天换一挂,可以终年不重复。走马章台,挥手千金,视为常事,‘澜公爷”的身分虽高,谈到浪掷缠头,可就相形见绌了。
偏偏在口袋底他们所眷的是同一个人,这个来自天津杨柳青的名妓,叫做“绿云”,载澜结识她在先,而立山后来居上。及至知道是“澜公爷”的相好,立山倒是有意退让,无奈绿云本人觉得此胜于彼。她所隶的那个“天喜班”,则从掌班到伙计,更无不以立山为财神爷,如何肯容他跳槽?这天也是天喜班的掌班,派出几拨人去,在立山常到的几处“清吟小班”及饭馆中搜索,最后是在煤市的泰丰楼截住了立山,硬拦到口袋底。大烟抽到一半,听得外面在喊:“澜公爷到!”
不由得有些着慌。
“我躲一躲吧!”立山扔下烟枪想起身,“面对面多不好意思?”
“怕什么?”绿云将他一把推倒,“等我去打发他走。”说完,扭着腰便往外走,顺手带上了房门。
红姑娘都有几间屋子,绿云独占一个院子,南北屋共有六间之多。立山在北屋,载澜自然被让到南屋。两面的陈设差不多,但味道大不一样,北屋灯火辉煌,南屋则连取暖的火炉都是刚生起来的。载澜从心里冷到脸上,气色非常难看。
绿云见此光景,便回头骂人:“怎么回事?弄个冷炉子在这里!也没有人招呼。茶呢?都当澜公爷脾气好,就敢这么无礼,不是大年底下,看我不骂好听的。”
听她这一番做作,载澜的脾气发不出,憋在心里更觉难受,冷冷地问道:“谁在那面屋子里?”
“还有谁?是掌班的从泰丰楼把他去截了来的。”绿云叹口气,“唉!掌班的也叫事不由己。”
“什么为难的事?”
绿云欲语不语地,然后很快地说:“没有什么!三爷你就别打听了。那里喝了酒来?”
“我是从端王府逃席出来的。早知道……,嗐,别说了!”
“又是什么不痛快?”
“冰清鬼冷的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痛快得了吗?”
“我不是在这儿陪你?”绿云一面说,一面将头扭了过去,坐在炕上,低着头,抽出拴在玉镯子上的小手绢在擦眼泪。
“这就怪了!我又没有说你什么,你哭个什么劲?”
“我也不是说三爷说了我什么,我觉得委屈,是自己心里难过。”
说到这里,只见门帘掀处,前面一个伙计另捧着一具火焰熊熊的白泥炉子来替换,后面一个老妈端个托盘,上面是茶与果碟子。绿云便即起身,亲自摆好果碟,将茶捧给载澜,又端一张凳子摆在火炉旁边,拖着他换地方坐。
这一来,载澜的气消了一大半,代之而起的是关切。拉着她的手问道:“你什么事不痛快?”
“三爷,你别问行不行?”
“为什么?”
“何苦让你也不痛快。”
这一说,载澜更要问了:“不要紧,你说罢!”
绿云迟疑了好一会,自己又搬张凳子,挨着载澜坐下,一面拿火筷子拨火,一面用抑郁的声音说道:“快年三十了,铺子里的帐,还不知道怎么搪?”
听得这话,载澜懊悔多此一问。不过,他也是有准备,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叠银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