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一——
窗户纸上有个铜钱大的小洞,冬日明丽的阳光透过它照进屋里,投射下一个扩大了四五倍的圆圆的日影。望着日影从炕头移向炕角,从炕角爬上东墙;望着它由亮黄变得金黄,由金黄染上淡红,梦姑坐立不安,越来越害怕,心头掠过一阵又一阵寒颤:她的丈夫就要回来了!
东厢房里一片喧闹娇笑,多半是在斗牌;西厢房里哭声夹着骂声,一定又在吵架。她们不理睬梦姑这位quot;正宫quot;,梦姑更不敢招惹这些quot;妃嫔quot;。
春天里,白衣道人师徒亮明了身份,和乔柏年认亲结盟,共图大事。借哥哥的光,梦姑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朱慈炤不再动手打她。可是哥哥五月份到京城赴顺天乡试,梦姑立刻又陷入苦境。朱慈炤故态复萌就不必说了,连那些住在东西厢房的女人们也合伙欺负她。家庭里的事从来如此: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梦姑既拿不出正房的虎威和派头镇住她们,她们当然就要称王称霸,反过来镇住她,谁叫她那么温顺良善、软弱可欺呢?除了原先环秀观的小道姑还讲点儿昔日情分,其他女人,哪一天不甩给梦姑没完没了的叱骂、嘲讽、讥笑呢?
哥哥走后,朱慈炤就不准乔氏进后院,却许可容姑不时来和姐姐作伴儿。容姑才十二岁,不懂事,当姐姐的什么也不敢对她讲。但那天梦姑擦身的时候,容姑突然闯进来,一眼就看到姐姐胳膊、大腿、胸背乃至肚皮、乳头上一块块怕人的红紫伤瘢,小姑娘吓得尖叫一声,扭头要跑,梦姑慌忙喊住她:“小妹!quot;容姑愣愣神,扑过来抱住姐姐伤痕遍体的身子痛哭失声,边哭边骂,骂姐夫不是人。梦姑心惊胆怕,从此不敢让妹妹再进后院。这一点点亲情也断绝了,说梦姑身处活地狱,真不为过。重重折磨,她还哪得活泼来?
哥哥,你到哪里去了?眼看腊尽年残,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圆圆的日影映在东墙,红得深了几分,又向上移了半寸。
梦姑死死盯着日影,心底的寒颤向全身扩散。三天前,朱慈炤随白衣道人出门,说是今天日落前回来。这三天,梦姑象在做梦,梦到自己回到幼时,在过年。这三天,也象小时候的年节那样,过得飞快。她又将被拖回那个漆黑的、布满毒针尖刺的深坑,日影每移动一分,她就被拖近一步……日影的边沿模糊了,却更加红,红得象血,象梦姑伤口沁出的血珠……梦姑恐怖地瞪大眼睛,浑身哆嗦:难道不是这可恶的日影在拖她,把她重新扔进可怕的深渊吗?……梦姑突然跃起,扑向躺柜,从柜底下掏出小铁锤和一把钉子,跳上炕,对准日影的中心,把钉子拚命砸进去,砸进去!quot;咚咚咚咚quot;!她急促地砸,砸进一排长钉,她要把日影钉死在墙上,让它不再移动!让那可怕的时刻不会到来!……不,她办不到,日影又移上去了!……梦姑愤怒地扔下钉锤,冲到窗前,quot;嗤quot;的一声,撕下一块衣襟,贴住那个窗纸洞,双手死死地把它捂住!她不要再看见那块移动的血斑,她受不了这无情的折磨!……“嘎--吱--quot;堂屋的门轻轻响了,梦姑一惊,衣襟块掉到炕上,她缩住身子细听:有人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走向她这东屋。须知朱慈炤从来是要所有女人都在院门内跪接的。
这是谁呢?梦姑疑惑着下了炕。
门帘悄悄掀开,站在那儿的正是他,梦姑的丈夫、这里一大群人的quot;主上quot;、三太子朱慈炤。不过,平日的骄横、高贵、刻毒、阴森,此时都不见了。他疲惫得就象要垮架子的茅棚,摇摇晃晃,虚胖的面颊和眼角一起垂落下来,脸色白得吓人,丧魂失魄地望着梦姑,又象什么也没看见。
梦姑不敢看他,只顾忙碌着:放炕桌、上什锦攒盒酒菜、烫酒、品茶,然后低头出屋,去叫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