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布帘隔着,里边住大宝,外边住父母。她回来住,弟弟就让出他的床,自己在门口搭个行军床。小兰子,歇歇吧,别累坏了。父母劝道。她坐着小板凳弯腰搓洗着,扬起满是肥皂沫的手,用手臂揩一下额头的汗,笑笑,不累。她不怕累,从小劳苦惯了。父亲老了,母亲老了,矮矮小小,瘦瘦弱弱,和他们贴近在一起,能感到自己就是从他们的身上来的。姐,喝汽水吧。弟弟去外面回来,把一瓶汽水举过来。待会儿,我腾不开手。她双手全是肥皂沫。你喝,我给你举着。弟弟把汽水送到她嘴边,喂着她喝完了。她笑笑,感到弟弟心里(他脸上虽然若无其事,又哼着曲忙他的事)对她的疼爱。她还是累坏了,晚饭前在弟弟床上躺了一会儿。朦朦胧胧间听见弟弟压低声训斥着父母:你们说话声不会低点?又听见他搬上小板凳在门外坐下了,隔一会儿就听他说:电话线断了,您待会儿再来打吧。她的好弟弟,亲弟弟,这儿是她舍不得离开的地方。眼窝湿了。
吃了晚饭,换了一身她最喜欢的干净衣服:白衬衫,蓝裙子,要走了。你回去呀?父母送到门口,脸上堆着对所有人都有的善良的、谦卑的笑容。她含糊着:我要走了,我还有点事。爸爸妈妈,你们注意保重身体。大宝,我走了。弟弟用一种打量的目光看着她。弟弟感到她有什么异常了?那目光,走了很长路,似乎还在注视着她。
北海公园里,人们乘凉散步,夫妇俩,夫妇俩领着一个孩子,老头和老太太,三三两两的大学生中学生。天将暗未暗。树、石头已经黑糊糊了;天空还亮,东边蓝蓝的发灰,西边黯黯的发红发黛;水还亮,映着天上的一切,四周暗了,映着树影。还有鱼打挺呢,那水纹圆圆的一圈圈扩大。天上地下到处是圆圈。谁也跑不出圆圈,大的小的。她沿着湖岛四周的环形路走着,这又是一个圆圈,勒着白塔岛?人们迎面走过着,小孩儿红发卡,大眼睛,小手,大人的大手,溜溜达达的脚步,裙子,各式各样的裙子,自己的蓝裙子也轻轻荡摆着,天光,水光,黑树,红廊,都转着圈在眼前流过着。整个世界缓缓旋转着。天更暗了,山更黑了,墨苍苍的树林中伸出小路,小路上走来几对最晚离去的年轻人——哪儿偏僻哪儿就有他们。她故作悠闲地走着,人们奇怪地打量她。一个单身女子为什么还往黑暗处走,安全吗?他们不知道,她这时什么都不怕了。一个小伙子——像大学生,正站在小路拐弯处的一块大石头上,脖子上挂着照相机,朝远处湖面上眺望着,欣赏着朦朦胧胧的景色,转头发现她,善良地一笑:这么晚还上去?公园快关门了。她感谢地又是淡淡地微微一笑,继续往上走着,感觉到小伙子还在望着自己背影,那目光让她觉得这个世界依然美好。一路上许多注视她的目光又都在眼前闪现出来——表明她还年轻,还美丽,还吸引很多人。多好哇,这会儿多静啊,天地间多清洁啊,像自己一身素洁的衣服,蓝裙子是湖水,白衬衣是云天。周围的松树柏树黑涛般涌动起来,又冻结住。觉着一点热意——夏日余热,又觉着一丝凉意——夜晚松树下的清寒。她转身走入更僻静更黑暗的松树下,抬头张望了一下,又出来了。这儿不好。她突然愣住了,那个脖上挂着相机的大学生(这次看清他胸前的校徽了)站在面前。
您在找什么?隔着朦朦黑暗,他关心地、责备地看着她,似乎他很明白了。
我在找个地方。
您该离开这儿了,该回去了。
我一会儿就会走的。你不要管我,你走吧。
我送您出公园。
不,不用。
我不会离开您的。他固执地说。
那声音,那目光,简直让她感动得心都潮湿了。这个世界太好了,有这么多的好人,她想起弟弟,透明的天空,纯净的湖水。有凄凉的泪水涌上来,她眨了眨眼,让它流到心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