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延残喘的虫。
二月四日星期一那天,我们如往常一样去上班。薇乐丽浸在浴缸里高唱她搜集的老歌集锦“柏克莱广场”。而我一整天在办公室都很郁闷……
行文到此告一段落。安德森全神贯注在黑皮书中的世界,以至于忘了打开电暖炉,这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已全身发冷。他的坐姿也不太舒服,导致裤袋里的某物被挤压突起于侧边。他将手伸入裤袋,取出调剂一号的小罐子,置放在铬合金桌脚的红桌面上。他轻拨开关,电暖炉的火棒立即灼热发光。但还是有别的事打扰侵犯到他——那是什么事呢?屋内响起令人作呕的柔和管钟声。没错!就是小薇的音乐门铃。安德森把书放回小暗柜,关上抽屉,锁紧桌子。接着他向正门走去,打开门,眼前立刻出现一个魁梧的身影。在街灯的照映下,这名耐心等候的来客的阴影投射在安德森的门厅上。黑暗之中,来者的脸庞无法辨识,但安德森从圆顶礼帽认出他是克瑞斯警官。
“进来吧,”安德森的腔调愉快且有自嘲意味:“请进,警官。”
他带头走入刚刚才离开的屋子,步伐轻盈地几近装模作样。紧跟在后的警官更是从容不迫。在灯管的照耀下,他的脸看起来很大,气色苍白而铁青,颜面有点坑坑洞洞,鼻子延伸至嘴巴的两条法令纹极其明显。整体而言,他的脸稍平,有一个狮头鼻,嘴阔而难看,但嘴角却略呈滑稽和正经的双重意味。不过当警官脱下圆顶礼帽,露出秃顶的白发时,他脸上的肃穆却有一百八十度的改观。原本的恐吓意味,现在反而变得荒唐可笑;像这种外貌和姿态上的猝变,显然是警官惯用的手段之一。安德森心里想,在之前的审讯中,警官的表现极像是个甘草人物;但某些时候,他秾纤合度的穿着与面无表情的凝视,却让人感受到一股知性的力量——虽然不是予人精明能干的印象。在喜剧面貌的背后,这个男人展现了某种力量,而这股力量的后面,又隐藏了一种无法抑制的滑稽喜感。当警官取下帽子,并且以非常古怪的姿势把它放在红桌面的乳霜罐旁时,这种喜感简直到达无以复加的地步。
“要不要来一杯?”安德森几乎是绕着这个壮汉手舞足蹈。“来根烟?请坐。恐怕我这里有点儿冷。”他夸张地颤抖身子。
警官往有铬合金扶手的椅子坐下,他巨大的身躯恰如其分地安坐其中。他的声音深沉嘶哑,有时全然口齿不清、语焉不详。
“我只要来一点威士忌。谢谢你,安德森先生。别加任何东西。”他粗厚的巨掌抓着那杯琥珀色饮料。“今晚稍早我来找过你。”
“佛莱契利跟我说了。你想知道他条纹睡裤的宽度。你们这些专搞盖洛普民意调查的警察!”安德森杯中的苏打水嘶嘶作声。他几乎是咯咯地笑着说话。
“我们聊了一下,”警官说得含糊不清。“他这个人有幽默感,我喜欢跟这种人打交道。”安德森坐在另一张铬合金椅子上略微倾身以示敬意,笑着聊表赞同,身体则因暧昧私密的欢乐而摇晃不已。“撰写生日卡和圣诞卡祝词,他这个构想很棒,而且有独创性。”
“这个创见很不错。”安德森的身体又晃了一晃。
“正是如此。难道你不以为然?”空洞的瞳孔,木然的表情,警官身上只有眼球骨碌碌地转动。
“我可没这么说。”安德森语气略嫌傲慢。
“不过,我有兴趣的是——”警官的大脑袋浑浑噩噩地颔首示意。“你怎么看待这件事。像你这样的知识份子——你自称是知识份子,没错吧?”
“我只是个广告人而已。”
“他写的那些诗句,你不会称之为伟大的艺术吧?”安德森摇摇头。“不过,它可以增进人类的友谊,没错吧?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安德森泰然自若,对眼前那张严肃的面容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