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裴玄静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发现了,只要自己在场,崔淼不论和任何人说话,其实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哪怕是驴子会飞这么扯淡的话。
韩湘说:“张果老可是鄙人的道友。据我所知,人家果老的是一只纸驴,平常折起来置于袋中。若需要时,则以冰噀之,还成驴矣。崔兄难道也有这等神通不成?”
“神通无处不在。”崔淼一本正经地回答,“韩兄是好道之人,岂能连这都不懂?”
韩湘哈哈大笑:“崔郎中还真是无所不知,当郎中实在太屈才了。我看你这个郎中啊,根本就是冒充的!”
崔淼毫不示弱,“韩兄自称以仙道为志,我看也都是假的!”
谈笑之间,二人皆锋芒毕露。
崔淼的驴子到底走得慢,几句话的工夫,裴玄静一行已经超过了他。
韩湘回首道:“我等俗人先行一步了。崔兄自便,还等着看您腾云驾雾,哦不,是腾云驾驴——”
崔淼在驴背上微笑拱手。
裴玄静不再回顾张望,但崔淼的吟诗声追上来,在她的车厢中久久萦绕。
他吟的是:“斓斒洛水梦,徒留七步文。”仍然是武元衡用盐写在黑布上的一句。
午时刚过,裴玄静他们在官道旁的茶摊里暂歇。韩湘要了茶、酒和简单的饭菜。他虽嗜饮,却一点不碰荤腥,只吃素菜和水果。
畅饮几杯后,韩湘笑道:“这个崔郎中念的诗怎么都有些怪,是他自己作的吗?”
“不知道。”裴玄静答得心虚,“我怎么会知道。”
“什么洛水梦,什么七步诗的,用典乱七八糟。”
“哪里乱了?”
韩湘道:“前一句‘斓斒洛水梦’,应该指的是曹植爱甄妃想娶她,结果却被兄长曹丕抢了先。后来甄妃死了,曹植觐见曹丕时,曹丕拿出甄妃用过的金缕玉带枕给他看,曹植睹物思人,伤心痛哭不止。曹丕之子曹叡见叔叔实在想念甄妃,便干脆将枕头送给了他。曹植带着枕头返回封地,路过洛水时梦见甄妃前来幽会,有感而发,写成千古绝唱《感甄赋》。曹叡登基后,忆及此事,又将《感甄赋》改名为。得以流传至今。”
说到这里,韩湘看着裴玄静,意味深长地道:“单看这一句,仿佛是在诉说爱而不得之憾。”
裴玄静垂眸,避开韩湘的目光,少顷方道:“……但后一句就不是了。”
“对。后一句‘徒留七步文’,用了曹丕逼迫曹植七步成诗的典故。虽然讲的仍然是曹氏兄弟的往事,却变成讽喻为了争夺权力而兄弟相残。所以我说此诗用典混乱嘛,不知道他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
裴玄静思忖着问:“曹叡为什么要把叔叔曹植的文章改名呢?”
“用洛神比喻甄妃,一方面保存了叔父的作品,一方面隐讳了父亲夺爱、杀弟的残忍行为吧。”
“这么说就对了。”裴玄静对韩湘嫣然一笑,“此联的用典没问题,上下句都围绕着争权夺利的残酷和虚伪。并且你看,为了掩饰其父曹丕的卑鄙行径,曹叡连史传的文章也可更名。所以今人所读之史中,又有多少是可以尽信的呢?”
韩湘听得愣住了,良久叹道:“难怪裴相公那么器重你,娘子果然见识不凡,不过那个崔淼怎么会念起这些来……”
“他随便一念的诗,当不得真吧。”
重新上路后,裴玄静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与韩湘无意中的一席对谈,冲破了笼罩在武元衡诗上的迷雾,仿佛有一线微光透进心头。
她陷入深思。
待到马车再停时,裴玄静掀起车帘向外一望,天色尚未暗下来。
今夜,他们将歇宿在灞桥驿。
因为紧邻着官道上最大的集市,灞桥驿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