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己十分熟悉修兰先生……我亲爱的伊莎贝拉,我的朋友——要知道,一切解读都是误读,即使画家本人的解读亦然——表达即是模糊,模糊即为错谬,我们不应从某种解读里期盼太多。
伊:那么,你也总还是有一种解读,杜拉斯。
杜:当然,不可能没有。我们刚刚都看过画册封首的画家半身像,那么明显又滑稽的山羊胡子……现在来找找看,不,我指给你看:那个狡猾的画师,他将蓄着山羊胡子的自己置于一个构图学上绝对中心的位置,却又故作含蓄地伪装为前排观众。你看这里,两位火焰之角的演员,还有白马,他们正运用十分巧妙的动作和姿势,将这一平面世界的君王供奉在一道虚拟的光环之中——他对他自己的藏身位置进行了谦虚的凸显。
伊:你在故弄玄虚。
杜:谁知道呢?你欺骗了所有人,但你欺骗不了自己的内心;而一旦你能欺骗自己,那么这件事便已是完全的真实。
伊:得了吧!我对装腔作势的男人可一点也不感冒。倒不妨说说你这次的拜访经过——他们很难应付么?《橙色讲义》的评价如何?
杜:那个会长,他纯粹只是个没主见的老头儿,同他在大众面前展现出的成就完全疏离、违和。你知道,《橙色讲义》本身已经被夏哀先生接受,于是梅瑟尔也就顺理成章地去接受——他就像是夏哀·哈特巴尔公爵手下负责分发议会席位的傀儡,推荐信来得轻而易举、毫无挑战。
伊:所以你才想到要写这篇额外的讲义?这算是一种讽刺,反讽,或者自嘲么?
杜:但我写得并不好,我承认。你也读过了:在那个再造的梅瑟尔会长形象上,我过多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这就使得署名为杜拉斯的那个人仅仅被当作叙述工具、传话筒。夏哀·哈特巴尔的人格特点也不如现实中明显。这些失当的处理造成了角色的进一步分裂……我认为,这都是需要修改的。还有结构、修辞细节,以及关于动机的说明部分,都必须再做修改。还有,对于你在我们讨论最开始时所提出的、关于对动机存在可能性进行穷举的设想,我的意见是:在创作之中,真正的动机就像波函数坍塌,一旦确定一项,其余尽皆成伪。但当你不确定时,推卸责任,波函数便在读者那里坍塌——自有一些精心或无意间设置完毕的细微之处,义无反顾地补完了唯一确定的结局,而其它可能的方向就只能在文本的地狱中诅咒世道不公了:结局是要满足结局性的,严格的功用主义……
伊:这是废话,是投机,也是妥协。
杜:噢,托尔斯泰曾这样谈论过自己的一个兄弟,他说他具备作家的一切才能,但却缺少成其为作家的缺点。
伊:今天的你显得过分骄傲,这并不是个好现象……嗯,在小说里出现的54项诡计基本元素,你确实相信这是一类可以更趋于抽象和完善的穷举总结方向么?
杜:噢,那只是小说,只是如此声称而已。54诡计元素,不过是一种老旧的分类法罢了。在小说中,我似乎也曾借众人之口声明过——只要存在并列举某一种分类,便可称之为穷举的一种表示。但穷举的方式无法穷举,因为分类法本身亦无法穷尽。因此,所谓“诡计穷尽说”本身,不过是一个短视、可笑又懦弱的谬论罢了。
伊:好了,我想我该走了。你的大衣挂在门厅里——谢谢你,它很暖和。
杜:很高兴你这样说……那个,或许我刚刚确实是有些太过兴奋了。伊莎贝拉,亲爱的小姐,我向你道歉,我会为你欠下身去。看看,这不是狡辩,但是——作为一个极具热情的推理小说创作者,我因为自己终于得到了我所敬仰的大师们的承认,以及偶然写出了让我自己都感到吃惊的伟大诡计而得意忘形、语无伦次了。这两件最令我感到幸福的事情,恰巧都在同一天发生,所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