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
周灵通心说你跟我算哪门子亲戚,想想又觉自己不能落个不孝,就问,我爹我娘怎样了?
你走没多久,就过世了。副书记哀伤地说。周灵通目瞪口呆看了一圈,拿起餐巾纸擦,来回擦了十几遭,把眼擦红了。大家蜂拥而上,说别哭别哭,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周灵通才算哭出来了。
〔7〕
整整逃亡八年后,周灵通第一次回到故乡。他没有坐飞机,也没有坐火车,他让司机开着林肯房车,慢悠悠地载着他和张茜娜。开到距鹅山界碑还有一公里时,看到鹅山市委书记、市长带领市六套班子和一批桑塔纳恭恭敬敬地立在路边守候。
进入市区后,每间大楼都挂着欢庆撤县建市的红色条幅,每个街口都立着红色虹桥气垫,天空中飘浮着氢气球,地面上铺垫着鞭炮渣,鹅山老百姓一齐涌到街道,排着队上公共厕所。在车队开过来后,无论开道警车怎样鸣笛,都无法控制无数双手摸向那黑漆漆的房车。周灵通西装革履地坐在里头,看着一双双眼神惊诧地挤过来。他们看不到他,他却已看到他们,一直看到内心。
在市里参加了几个会议,作了几个讲话后,周灵通忽而厌倦,想想就是这么回事,就要回乡扫墓,扫完墓就回京,永远不再回来了。
妻子有点头风,周灵通一人坐上县长专车来到骰山镇周家庄。他把一叠红包交给村长,让其代为分发到每个村民,然后去找父母的墓,找了很久,大家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没有碑的就是。周灵通说哦,又撒了些银两叫堂兄弟们帮衬处理。
中午喝了几杯谷烧,周灵通就离开周家庄,走到一半时,忽然想起什么,便叫司机往山峰那儿开。桑塔纳2000开到山脚只花了一刻钟,周灵通下车看了看柏油路坡道和干燥的薯地,唏嘘莫名。然后他对司机说,我去山上烧个香。司机要陪着去,他说免了,一个人心诚。
周灵通比八年前上山时更添了一口恶气,他本来油脂增多,却是走得更快,好像心焚火燎,要急迫地看到什么。等到衬衣湿透,外边的西服也丢掉时,他走到峰巅。他就立在八年前跪下的位置,在一片阴凉中看着破败不堪的龙泉寺。寺门紧闭,有些湿气从瓦片上升起。周灵通上去狂敲,一边敲一边说:老子来了。
门里传来声音,来了来了,周灵通听得熟悉,却一下想不起是谁。待到门吱呀一声拉开,他不禁连退几步,那和尚和他反应相若,竟是往后跌坐。周灵通看到他留着光头、穿着海青、挂着佛珠,向后跌坐过去。
那和尚竟然和他一模一样。
周灵通待要开口,和尚也要开口,周灵通便让他先说,和尚竖起手掌说,阿弥陀佛。这声音一出,陌生的霉斑就从那张熟悉的脸庞扩散开,最后终于彻底区分开了。和尚是和尚,周灵通是周灵通,粗鄙是粗鄙,豪华是豪华。
周灵通踏实了,就轻慢地问:德永呢?
我师傅死去八年了。和尚点头鞠躬,抬头时眼仁里露出不可遏止的艳羡光火来。周灵通试着把戴劳力士手表的手往右摆摆,那目光就跟着往右摆了摆。周灵通说你过来摸摸吧,那和尚就不好意思地过来摸这摸那。
周灵通说:德永死时说了些什么?
和尚说:骂我呢,说庙里一个人吃饭就可以了,我来了,把他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