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与兽
集着所有的老师,脸一律冲着他,可惜面容都是模糊的,像贴上了一层厚厚的玻璃纸。每次都是这样,为了对付他一个,几乎要倾巢出动,犹嫌兵力不足。“为什么你总是写这些阴暗面?!”年级组长扬着他的本子,不停地在半空甩动,“什么被城管逼疯了的修鞋女人,什么在商场门口拉二胡的瞎乞丐,什么用跳楼自杀来索要拖欠工资的民工,什么拒绝拆迁而被殴打的老头……”他冷冷地说:“我只写我看到的。”“那只能说明,你的视线是偏激的、狭隘的!”年级组长瞪圆了眼,“我们周围充满了温暖和光明,你怎么就统统没有看到!”
他放声大笑起来!于是老师们的脸孔都扭曲、变形,仿佛是被天堂夜总会的满天星扫耀过一般。然而,一切一切,都在他那狂放不羁的笑声中消失了。学校,五层实验楼,外舷梯,最上一层。晚风,撩拨着一个俊美少年的头发。他真的很美很美,肤如凝脂,红唇贝齿,两道柳叶眉下,是一双晶莹如洗、顾盼神飞的眼睛。多年以后呼延云看动画片《千与千寻》,才发现他好像好像千寻的男友小白。“香茗!”呼延云大声叫道。“哎!”林香茗嫣然一笑,“你上来吧!”一面说,一面不自觉地用手轻轻梳理着鬓角那一丝被风拂乱的长发。呼延云上了去,两个朋友坐在台子上,望着浸在晚霞里的那一泓斜阳,很久很久。“怎么了?”香茗问。“还不是老一套,把我当成异端!”呼延云冷笑道,“一群帮凶!”“帮凶?”香茗一愣。“帮凶!”呼延云坚定不疑,接着又缓慢而深沉地说:“帮着杀人,或者帮着阉割……”“也许,你想多了……”香茗说。呼延云看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香茗刚刚转学过来那会儿,和呼延云同桌,整日价沉默寡言,后来有个同学打听到,他的父母离婚了,跟着奶奶过,便欺负他。呼延云听说了,放学之后,把那个男生狠狠揍了一顿。“你是什么脏东西,也配欺负香茗!”呼延云揪着他的脖领子,“今后再敢,揍死你!”“脏东西”滚蛋了,呼延云转身要回家,才发现不远处,林香茗羞怯地看着他。从此,他俩便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整所学校都在用最肮脏的语言描绘他俩的关系,但他俩不屑一辩,君子由来便是鹤,他俩的友情是那样的真挚和纯洁,何必跟那些“阉人”浪费唾沫星子!“阉人”这个词,来自呼延云在全校大会上的讲演。铁青色的大幕下,演讲的一个接着一个,神情都萎靡不振,口里满是歌颂感激赞美宣誓……
轮到他了,跳上台,开口便是:“学校,只培养出两种人——死人或阉人。”台下顿时骚动起来,一双双耷拉的眉眼都撑了开来,放射出毒毒的目光。他才不在乎,因为他讲的是事实。沉重的课业负担、僵化的教育体制,学生们早就被家长、老师以及整个社会,捆缚进了蚕室,一刀阉掉灵魂上的阳具,从此除了吃饭睡觉做功课,就是扑克台球游戏厅,即便偶尔感到两腿之间有点空虚,只要叼起烟卷,那些空虚就与烟雾一并缭绕到九霄云外去了。中学如此,上了大学,也一样。随便扒着某个教室的后窗往里面看,映入眼帘的都大同小异:一群无法再矫正的弯曲脊梁,托着一个个半张着嘴的脑袋,痴呆一般听着老师们一成不变的训示,神态和晚清以降那些皇城根下的遗民没什么两样。中午就蛆一样集体蠕动到食堂,留下一片狼藉,碎馒头、剩米饭、肉末儿、菜叶子,一起漂浮在泔水缸里——谁知道在其间倾倒了多少嚼得无味的麻木灵魂。抽烟、喝酒、滥交、吸毒、打群架……打输了像猪一样嚎,打赢了像狼一样嗥。“我们总得做点什么啊。”一天,呼延云对林香茗说,“这样下去,死的人越来越多了。”于是办起了个杂志,一时间好评如潮。系主任专门找呼延云谈话,翻来覆去只有一句:“做人,最重要的是安分守己。”最后,他实在没的说了,对一直沉默的呼延云说:“你,表个态吧。”“但丁的《神曲》,您读过没有?”呼延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