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纹满了荆棘刺青的硕大手掌,轻轻覆盖在黑子那小小的额头上,手指来回抚摸他乌黑柔软而带着微鬈的头发。黑子在日间玩得太累,浑然未觉地继续甜睡。
镰首侧卧在儿子旁边,凝视着他圆鼓而光滑的脸庞。帐篷里一片宁静,只有黑子的嘴巴吐出微微的鼾声。听着这么可爱的声音,镰首心里不禁在喟叹。
这么一个细小、美丽的生命就在自己怀中。那股安慰的感觉,跟拥抱着宁小语时又不尽相同。镰首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当父亲,可是又深深感受到,过去这几年没有理会这个儿子,是错失了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些东西。
首都的家里还有七个孩子,有两个还未满两周岁。可是怎么看,黑子都是最像他的一个。才五岁的人儿却已显露出异常宽大的肩架;眼睛常常定着神瞧向远方;黝黑的皮肤不知道是遗传自父亲还是母亲……
最初把黑子带出来时,这孩子并没有怎么抗拒,却怎也不愿意亲近镰首,也从来不跟他说一句话。虽然听李兰嫂子说,这孩子比谁都早学会走路,可是镰首仍为他异样的沉默而忧心,生怕他是不是有什么天生的毛病。
两个月的旅途,让黑子渐渐变得开朗了。好奇的小眼睛不断观察四周的山水风光。一棵特别的树、一只没看见过的小动物、变幻无常的晨昏天色……都能引起这孩子的兴趣。每次他伸出小手指着哪样东西时,镰首也就向儿子仔细解释,又趁机会说些自己相关的经历。尤其是从前在猴山上的时候:如何一个人从战场活过来,逃进了山中;每天怎样狩猎;怎样遇上五个奇妙的男人……
镰首有的时候也沉进了往事里,把这些故事越说越长,并不知道儿子有没有听明白。
可是他看见,黑子听着时确实凝神瞧着自己。
不久后,黑子开始愿意跟父亲乘坐在同一副马鞍上了。
有天到了一个河滩,镰首教儿子怎样游泳。黑子学得很快,光滑的赤裸身体,在阳光下像一条翻滚的鱼儿。那时候这孩子第一次朝父亲笑了。
镰首知道,自己毕生都不会忘记那张湿淋淋的笑容。
——虽然直到现在,黑子还没有跟镰首说过一句话。
确定儿子已经沉睡了,镰首轻轻地坐起身子,爬出帐篷。
清朗月光映照在他的身躯上。他已几近回复往日最巅峰时的体型——自从去年在桂慈坊市集那一战之后,他持续每天都在锻炼。
他知道茅公雷也必定跟他一样。
星光密布的夏夜,天空仿佛带着某种重量感,临压在镰首的头上,他心头不禁泛起一股肃然。每当独自一人面对虚空时,镰首都有这种奇异的感觉。不是恐惧,也不是孤寂,忘却了过去的记忆与未来的预算,只是强烈感觉到自己存在于此刻。心灵莫名地激烈翻涌,却又一无思念。似乎面对着一个巨大无比的谜题,却连题目问的是什么也惘然无知……在每次激烈的搏斗中,镰首也有近似这样的感觉。
——好像有些什么在那儿等待着我……
睡在帐外火堆旁的梁桩,察觉镰首走了出来,马上翻身站起。这小子的身材比一年前壮硕了不少,镰首每天锻炼都由梁桩作助手兼对手。对梁桩来说,那是既辛苦却也快乐的工作。面对镰首那惊人的力量和反应,梁桩感觉自己就像小孩子一样,也吃了不少皮肉的痛楚。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请求镰首教他一些搏斗的要诀。
“我不懂得教你。”镰首那时候回答他。“我从来没有跟谁学过,只是好像自然就知道应该怎么动。”
梁桩不免感到有些沮丧。直到有一次,狄六爷半开玩笑地叫他跟田阿火比划一下。结果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竟然能够跟那个“斗角”出身的狠角色缠斗好一阵子!虽然最后还是给田阿火硬生生压在墙上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