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那个早上的日出时分,庞文英亲眼看着第一线曙光从城东的地平线升起。他浮肿而皱折的眼皮眯成一条细缝,神情仿佛徘徊于清醒与睡梦的边界上。
日出与日暮,看起来是如此相近。分别也许只在乎观看者的心境。在庞文英眼中,那是夕阳将尽——十三年前那天的夕阳……他身上的包扎处渗出的血已结痂,疲劳像锥子般袭击身体每个关节……
庞文英,首都黑道霸主“丰义隆”二祭酒暨首席战将,当年五十三岁却仍拥有四十岁时的钢铁身躯。整整一天的惨烈战斗初次让他尝到“年老”的感觉……
不,那只是肉体的疲劳。一个人真正感觉“年老”,是当他发觉人生未来的各种可能性已经渐渐消失时……那是精神上的“年老”感觉……
对庞文英来说,那不是仅仅一种感觉。那是一件实物。那是一枚箭。
夕阳。燕天还自西方骑马而来,庞文英只能看见他的身影。英姿爽飒的轮廓。他钟爱的大弟子。他的未来。他的延续。
庞文英试图在记忆的影象中加上燕天还的笑容。那眼睛,那嘴唇……十三年是否太久呢?燕天还的脸容很模糊。那张脸变成了于润生。也许不是因为十三年太久,而是于润生的存在太动人……
破风声。箭刺中了胸膛。心脏溢血。燕天还/于润生的身影倒在马鞍上。
庞文英闭上眼睛,然后再次张开。阳光更盛。他告诉自己,这是旭日,不是夕阳。
胯下爱驹纹风不动。它也老了吧?它是庞文英人生中第十一匹马。也许是最后一匹。他喜欢马。喜欢它们毕生都站着。那是一种尊严。而尊严这东西,在庞文英的世界里没有价码。
所以这几年来他都喜欢到城郊骑马。大多在清晨——早起的习惯这么多年来没有改变过。不为了什么,只是想感受那种单纯的速度。当风沿两耳猎猎而过时,他可以暂时忘却自己老去的现实。
每天骑马陪伴左右的当然是沈兵辰与卓晓阳。这已够了,漂城里再也没有敢与“丰义隆”为敌的人。
一切流血都是值得的。打下漂城后,“丰义隆”南方的私盐贩运量大增三倍——相当于全国私盐网的两成。庞文英在“丰义隆”里的声望恢复十三年前的最高峰。
胜利。那是一种切切实实的快乐。可是当你知道这是你人生中最后一次胜利时,那亦是一种切切实实的寂寞。
而每天这样漫无目的地策骑,多少把这种寂寞驱走了一点……
三骑凝立在漂河岸上。朝阳完整升起。河水漫成一片金。
沈兵辰还是如往常般沉默无语,夹着灰白的长发飘飞到背后的剑柄上。两个师弟在四年前丧生,可他从没有表露过一点悲痛。他也已经不年轻了,他跟大师哥燕天还同年。看见他,庞文英才记起:要是燕天还没有死,也快将五十岁了。
——五十岁才接掌权力,会不会太迟?
庞文英回忆自己四十岁接掌祭酒之位时的心情。
要不是燕天还死了,也许十年前庞文英已经让他继承自己的权力。
沈兵辰年纪是大了点,可这个也不是庞文英最大的考量。才干、名声、威望,沈兵辰都具备——那次首都黑道大战里,沈兵辰砍断了八柄剑与数不清的颈项。可是……
嗯,是剑。沈兵辰只是一柄剑。锋利得容易伤害身旁任何人。而要继承“丰义隆”二祭酒的权力,其中一个先决条件就是能够把许多人聚拢在自己身旁。
至于义子江五……当年在漂城的成绩已经证明,他不是个能独当一面的领导者。庞文英疼江五——甚至曾亲口请求章帅在京都好好照顾他。庞文英知道,把不相称的权力交给他只会害了他。
庞文英回转马首,瞧向漂城的方向。河堤并不高,他仅仅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