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镰首已经许久没有骑马。
他的马车比查知事的座驾还要大。可是他一登上车厢后,里面顿时变得狭小了。车底的台架跟轮轴被那重量压得吱吱作响。车厢内铺着厚厚兽毛皮,车窗下排着各种酒瓶。
镰首朝“万年春”二楼瞧一瞧,便把头缩回车里。曲琳在阳台上朝看不见的他挥了挥手。
在安东大街另一头,宁小语站在一家布匹店里,默默目送车子离去。
车子沿途惹来无数的注视。道上的混混儿们总想瞻仰“拳王”的风采。那是世上唯一曾经攻进“大屠房”正门的男人。
这等盛名只有从前的铁爪四爷可堪比拟。人们茶余饭后常常谈论:铁爪与镰首要是单挑,谁会打死对方?
当然这种话题都在镰首变成大胖子之后渐渐消失。可是镰首还是个值得景仰的家伙。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肉,玩最好的女人,坐最大的车子,睡最软的床——其他事情什么也不干,就这样过了三年。对于在道上混的人来说,这又是另一种神话。
然后就是出卖身体吃饭的女人。“拳王”出手之豪爽,在漂城里也是罕见的。否则像曲琳这种级数的妓女不可能让他当入幕之宾。城里没有一个富商敢跟镰首争女人,免得最后连面子也丢了。
然而用最热切的眼神观看这辆马车经过,盼望镰首的脸从车窗出现的,还是漂城里的少年。
他们有的学着镰首抽烟杆,强忍着喉管里辛辣的呛味,装出轻松的微笑;有的趁夏天时赤着胳膊,希望晒成跟镰首一样的铜色皮肤;有的模仿镰首把头发披散不肯结髻,下巴盖着稀嫩的幼须……更多的少年互相在身上刺青。
当然,谁也不敢刺镰首刺了的图案。
自从大牢的“斗角”成了半公开的博戏以后,少年们又憧憬成为未来的“拳王”。门牙脱落了。鼻子打塌了。在“斗角”里出场还是很遥远的梦,可是每次互相把拳头挤往对方身体时,他们在这座只有赤裸欲望的都市里,暂时找到一种很切实存在的感觉……
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个他们视同神祇的男人,独自盘膝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时,眼神却很落寞。
马车停在鸡围的木围栅外——鸡围里的街巷太窄,车子走不进去。那儿就在北临街的市肆口,几十人聚集着,远远观看镰首。
——其中一个扮成卖橘子的,就是鲁梅超的线眼。
他们没有欢呼,也没有叫唤镰首,只是远远热闹地看着他胖得过分的身姿。
“你猜朱牙跟他比,谁比较胖?”一个鱼贩子突然出口。
没有人回答。从前很少人有机会亲眼看见“屠房”的朱老板,现在更不可能比较,朱牙已经变瘦了——瘦成一副埋在泥土下的骨头。
镰首在街上每走一步,都好像快把土地踏陷一般沉重。
身上穿着的锦袍虽然宽松,隐隐还是看得见上下跳动的赘肉。
他没有带随从或护卫。在“大树堂”干部层里,只有他一个没有任何直属部下。他甚至不能算是干部头领。“大树堂”成立的四年里,当龙拜亲自千里押送贵重的私货,或是狄斌领着大队刀手四出抢夺地盘时,镰首却在温柔乡中渡日,生下一堆不同母亲的孩子。
然而于润生从没有责备他半句。
镰首穿过鸡围的陋巷。他的宽广肩膊几乎挤不进去。
鸡围里有一群露宿小乞丐,每见到衣着比较光鲜的人经过便缠着讨钱。可是他们不敢去缠镰首。
倒是镰首主动走了过去。他摸摸其中几个的头发,然后掏出身上所有的铜钱和碎银。小孩们仍然犹疑地瞧着他手上的钱,不敢伸手去拿。直至镰首把钱撒到地上转身离去,他们才蜂涌低身争着抢拾。
“大树堂”在鸡围的唯一根据地处在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