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理想的读者
》所可能揭发者有着草灰蛇线的关系?
这样一步一蹭蹬地推疑下去,我越来越知道高阳以半部充满了有头无尾的线索的残稿交付于我的用意。他的欲语还休,为的只是召唤我、诱导我、启发我在一本又一本我大多未肯认眞读完的书籍里拼凑出早已存在着的答案。许多曾经有意无意获得那答案之中极小一部分、一片段的人曾经书写,然后亡命无踪、甚至死去。而那些残留下来的文字则理所当然地被不关心或不耐烦阅读的世人弃置在任何一个距离日常生活稍远的角落之中;不复闻问、不复顾惜——哪怕其中隐藏了对每一个只能汲汲于日常生活者而言其实十分迫切的秘密;这些秘密原本将会告诉我们,究竟是什么力量已经或正在塑造、掌控、形成和改变我们信以为眞的历史、甚至现实。我们无知,因为那个“理想的读者”希望我们如此。
让我们回到“理想的读者”这个语词。先前我在提到这个语词之际曾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我是这样说的:“理想的读者”能够透过残破散碎的文本、完全了解作品的意义;且基于这份了解而诉诸某种符合作者所预期的行动。我当然可以就亟欲湮灭和“周鸿庆事件”相关历史的诸般行动来指称:这“理想的读者”就是洪达展。一个拥赀亿万、高踞庙堂、隐身幕后,处心积虑要并呑老漕帮的野心家,一个企图结合情治单位、重建特务统治、拉拢百数十年来地下社会大小新旧各械斗团体的罪魁祸首。他是童话故事里的恶狼、宫廷传奇里的毒龙、历史寓言里的梼杌、江湖轶闻里的魔头。然而,这并不是高阳所期许于我的事——他恐怕并不以为用作品勾逗、触犯甚至挑衅一个无敌的恶棍会是书写者最终的目的。我反而认眞地相信:高阳的残稿是在考验我拼凑答案的创作过程。
在火车即将抵达台中之前片刻,我并不知道马上就要下车,我甚至以为可以永远不必下车、而永远沉浸在构思这部如何展开的摸索之中。我也不会知道田我立志以一部小说去“把“他们”搅浑、搅乱的世界搅得再浑、再乱一点”的时候,并不眞地了解《城邦暴力圑》繁复的历史背景和诡谲的斗争阴谋其实牵涉到多少我无能处理的材料、无法解释的问题、甚至无从叙述的情感。正因为如此无知,试图去把它写出来的渴望才会那样迫切、那样迷人;反过来说:也正因为书写渴望的迫切、迷人,我才宁可持续处于懵懂茫昧的状态,让一个又一个对历史和现实的疑问与迷惑犹如夜行列车外不时闪烁的灯火,逐字逐行点亮,吸引我蹒跚走过原本已归于阗黯、归于寂灭、归于遗忘的时空。
那个“理想的读者”或许也会找上我,然而无论如何他必须等待——这是另一个我在火车上尙未及知晓的谜——他会等多久呢?而我祇能说,他至少得再等整整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