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那道诏书被誊写在一张张薄脆的纸上。
那黄色的纸贴满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朕受皇天之命,承祖宗之业,君临万邦,子育百姓,嗣统已来,有何不善?而谤谯之音煽满天下!杀不过千,而谓刑虐;行者比肩,未足为稀。方当峻刑极罚,复如朕何!
这段话潜藏的愤懑之音不过就是:你们说老子坏,老子就坏给你们看,你们又能拿老子怎么样?!
那夜长安有风,那道诏书在灌满整个长安城的风中猎猎作响。
可惜这诏书虽贴满了长安,却没有什么百姓上前聚集观看——这想来也是当今皇帝最痛恨的,他最恨的就是这种一拳打出,全无回应的局面。
自从他继位以来,这种局面,已发生过不止一次,甚至都让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并不存在?否则御座下面,为何永远静默?除了在他施下酷刑,下令满门抄斩时,才有些尖厉的哀号透过重重宫门,传到他的耳边。
可长安城中,果真就没有任何回响吗?
那盏油灯的焰已被调得很小,小得仅如一豆。
那豆儿绿得发惨,只微微照亮油灯边上坐着的两个人的脸。
左手边那人先开了口,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大家伙儿今天算聚齐了,咱们‘十不足’立事以来,这还是头一次。没别的好纪念,咱们唱一次名吧,从我开始。”
他撩起膝上那张满是破洞的毯子,露出底下的一双腿。那双腿自膝盖以下空空如也。只听他惨笑道:“我是‘不足’。”
说着他指了指右手边坐的那个人:“他就是‘不具’了——前折冲将军,与麻秋对战时,曾连斩麻秋麾下大将七人,可惜现在只不过是个拔舌之人,连报号都得我这个残废来代劳。诸位把自己的代号也报一报吧,看看这天地不仁间,究竟有多少人如我老哥俩儿一样,不得不以残缺自名。”
角落里响起一个声音:“我是‘少’。”
“我是‘无’。”
“缺。”
“伤。”
“残!”
“毁。”
“偏!”
“只。”
答话的人语调各异,有的低落,有的郁懑,有的激楚,有的略带自嘲。可那压抑的声音里同样含着反抗。
要知道,今日之大秦,有十个词是从不许人提起的,那就是:不足、不具、少、无、缺、伤、残、毁、偏、只——只为这都是当今皇上的忌讳。当今皇上因为自己身负残疾,所以最恨别人提到这些字。据传前日太医程延为皇上调药,只为介绍人参一味的功效时,说了句“此物虽小小不具,自可堪用”,就大犯圣上之忌,先被活活凿出了双眼,随后交给侍卫当庭扑杀之。
至于“不足”的那双腿,当然是被当今圣上砍的。让他最痛恨的可能还不是这个——他本是羌人统领雷弱儿的家臣,雷弱儿本来身居本朝丞相之职,是先帝留给当今皇上的八个顾命大臣之一,且还是领衔的。只因生性耿介,看不上苻生宠幸的赵韶、董荣等人,就成了被杀的头一个大臣。被杀的还不止是他,还有他膝下的九个儿子,二十七个孙子。雷家满门,一朝俱灭,甚至还饶上了“不足”的家小。
算下来,先帝留下来的顾命大臣,朝中已没剩下几个了。今日与会的“十不足”,就是在这般屠戮之下,反激出来的大逆。
只听油灯边的“不足”悠悠道:“当今天下有一个秘密。”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有罪。那就是,当今皇上,只有一只眼——可惜他这个秘密所有的人都知道,所以所有人都有罪了。”
“诸位今日忝列大不赦,名登‘十不全’,可谓可喜可贺。”这是一间密不透风的斗室,斗室中共有十来个人。除了油灯边上坐的两个人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