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踽而行地正走着一个负箕的少年。
那少年衣上尘土满满,可他神情间似略不当意,有种“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之态。
年轻真好——扶槛人想起自己少年时第一次来到长安的日子,那时他还只有十七岁。
他本是北海人,家贫不能为业,以编畚箕为生。他是从山东一步步走到这关中来的。那数千里行程,较之读书,更让他收益良多。沿途的饿殍残尸,更让他明白了书中所谓“治世”的“治”是何含义。他忘不了“长安”这个名字在他少年之时,在他心中曾点燃的那巨大的幻想——那不是别处,那是长安啊!
那是周的镐京!
——秦的咸阳!
——汉的长安!
一个僻居乡野的小子曾在书上读到,到汉平帝元始二年,长安城就已周遭五十里:一道城墙,蜿蜒五十里,城墙之内,住了八万八千户,共二十四万余人,那是个多么巨大的数字!更别提它的十二门与八街,长乐、未央、明光诸宫,上林苑与昆明池……那里,端拱着三公重臣的朱衣紫绶,飘拂着御史诸官的高冠博带,驰骋着羽林儿郎的金鞍玉勒……那里的少女: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那里正所谓“张袂成荫,挥汗成雨”;那里,还有张骞那样的人,不辞万里,西通绝域;有苏武那样的人,皓月不亏,牧羊北海;更有李广这样的飞将,阿娇这样的皇后……那是一个民族倾其所有的才智与劳力,才能建设出来的地方。
那里就是:天下的枢纽。
可惜后来,汉失权柄,整个大汉居然为“五斗米”而土崩瓦解。
从那时算起,天下动荡至今已有百二十余年。中间也曾有晋中兴。在晋代全盛之时,长安城仍为天下重镇,居民犹有四万余户——这也是个了不起的数字,毕竟黄巾之乱后,曹操虽尽辖江北之地,治下人口却只剩下区区五百万,几乎只勉强超过汉代的一个大州。晋兴以来,人口日渐繁盛,加之匈奴内附,关中人口再度充实,不过,其中戎狄之类的异族已占到大半。到永嘉之祸时,八王乱起,氐族齐万年起事,关中人口再次剧减。到晋的最后一个皇帝孝愍帝为群臣迎立,登基继位时,长安城所剩的居民已不足百户,公私车马相加,也不过四驾。西晋的最后一个皇帝就是在如此穷困中亡国于斯!
而这,已不是他想象中的长安。
更不是他要的长安!
身后忽响起一声长叹。
只听一人叹息:“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杀诸贤良。适才我在此地观星,眼见太白再犯东井,数月之内,恐怕京师之内必有暴乱了。”
扶槛人回过头,只见身后一个人身穿朝服,头戴高山冠,长身玉立。
那人头上冠高九寸,却不曾压住其气度间飘然远翥之态。
扶槛人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朱兄。朱兄现掌钦天监,不在璇玑台静观天象,却跑到这废弃之地做何?”
那人答道:“看天象也不过为了应人事。人事若不分明,徒观天象又有何用?说起来,当年潼关一别,如今也有七年了吧。时间真真弹指即过,令师葬处,只怕墓木已拱。贤弟不在山中为尊师守制,却跑到长安来做什么?我素知以贤弟才气,久有廓清天下之志。记得令尊师临去前,曾有嘱咐,叫贤弟静候天时,以待明主。怎么此时不去效仿姜太公临流垂钓,却跑到这是非之地来了?”
扶槛人哑然一笑:“天时?”
“若天不予我其时呢?”
他双目一睁,目光棱棱,随手抛落手中的面具,但见他狮鼻阔口,年纪应有三十二三,而身后那人看起来长他有十余岁。
那朝服之人姓朱名彤字倚云,现在朝中为官,执掌钦天监。而扶槛人名唤王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