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他画了一个人,倒在大熊的身下。画完后,就把那张纸揉烂,扔进废纸篓里了。这一路上我都在想这个,开始以为那画的意思是‘示弱’,后来才明白,那画意绝不止此。朱先生妙于丹青,寥寥几笔,神态毕现。他画的那个倒在熊前面的人,姿态滑稽,哪怕我当时心情忧重,可见了那画后,还是觉得有点儿好笑……”
只见苻坚眉毛一拧:“好笑?”
苻融缓缓道:“没错,要狼狈、要滑稽,还要有那么点儿好笑。”
怕苻坚没听清,他又加了句:“皇上勇悍绝伦,从来不会跟一个他看起来滑稽好笑的人计较的。”
苻坚一时陷入沉思,良久,他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望着苻融笑道:“我终于明白你为何要叫我被熊啃了。”
远远的,只听得苻坚手下那些亲兵们都已渐无声息。
围猎了一天,想来他们都累极睡去了。
距火堆两百步外,有放哨的亲兵在那里来回走着,只听到隐隐的咯吱咯吱踩雪的声音传来。
哥俩儿身前的火苗越来越小,却没人想起身去添柴。苻融双肘支地,望着天上——难测其深的夜宇里,悬挂着寥寥的僵硬而灿烂的星星。
他没有去打扰二哥,他知道二哥不是第一次面对生死,从十六岁起,二哥就已在军中为国效力了。可二哥一定还没想过有一天他可能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他叹了口气,忽然理解起皇上来……这种感觉,只怕堂哥无时无刻不被之笼罩着吧?从那个火把通明,在兄弟们眼中被视为神一般的苻菁勒兵围宫那晚开始,皇上只怕就觉得自己坐在了由亲朋、故旧、老臣们一把一把的刀架成的王位上了。
他忽然轻声问道:“二哥,如果是真的呢?”
苻坚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没听明白,问了声:“什么是真的?”
“如果,那首歌谣是真的……东海大鱼,竟化为龙……”
苻融忽侧过身来,仅用一肘撑地,望向他二哥。
“那样的话,你想不想当皇帝?”
苻坚愣了愣。
迟疑了下,他忽挺腰坐起。
他的两肩很宽,臂又长,手撑在地上,两肩就异常地高耸起来。
只听他的喉音低沉:“要说我从没想过这事儿那是骗人的……特别是,当雷丞相死了、王司空死了、辛尚书死了……这么多人死了之后,先帝留下来的顾命大臣所余无几,眼看着兵士冻馁、朝臣失措、野兽暴起、民不聊生,还有大燕的慕容儁要迁都邺城,江南的褚太后还政给她儿子,你总不由会想: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他沉吟着:“可想来想去,后来我才明白:你这问题根本不重要!真正重要的不是我想不想当皇帝,而是需不需要我来当皇帝;是,我能不能当一个好皇帝。”
“这世上,想当皇帝的太多了。而这天下,缺的从不是什么想当皇帝的,它缺一个能当皇帝,且能当一个好皇帝的。”
“所以,你该问我,你能当一个好皇帝吗?”
他望向苻融,眼中的目光看的不像是一个弟弟,而是看着率土之滨中的一个臣民,缓缓地问:“而凭良心说——不用视我为兄长来回答——你觉得,我会是一个好皇帝吗?”
苻融望向他二哥。
只见微微火光下,二哥的身姿渊渟岳峙。
他看着二哥的脸,他需要在二哥脸上排除贪婪、排除残暴、排除权欲,看出他的本心来。
但见二哥脸上除了郑重,再无一丝杂色。
只听二哥镇定地说:“所以,这次如果是我死,就什么都不用说;如果是鱼太师死,你二哥只怕就要打些主意了——这乱世,活下来的不能辜负那些冤死掉的,不能让事情总这么混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