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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自视时,所看到的自我是个什么样子。

    苻生闭眼时,看到的不再是自己如何狂怒地狠戳着菁哥的尸体,而是在城上的先帝突然不支,受不了这个刺激,晕厥后被众人急扶入宫,城下诸军尽散,剩下的那个茫茫然立在城下的自己。

    愤怒如洪水破堤,可浪头再大,也终将泄尽。

    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不知那狂风骤雨肆虐后是如何看待被自己弄得疮痍满目的一切……苻生只记得自己跪了下来,一块一块地拼菁哥的尸首,他想把他再拼回个人形……他不记得自己哭了,可他用一个大革囊裹着苻菁的碎尸,纵马狂奔入龙首原,用那把戳过菁哥的槊在高可及人的野草中生掘出一个穴时,才发现,自己的脸全是湿的……

    他把菁哥埋在了那儿,用几块自己觉得再也不可能搬得动的石头堆在旁边做了标记。他没有把那么重的石头压在菁哥身上。只是把他用一层薄土轻轻地埋了,填平了,后来又怕他被野兽掘出,一遍一遍地用脚踩,把那土踩得很实……没错,没有人知道苻菁埋在哪儿,也没有人敢提。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发问,除了眼前这个小安乐。小安乐的眼神里始终有一点什么可以打动他,让他觉得那点儿东西有点儿像菁哥……那是什么?或许,是那眼神里像始终含着的一点歉意,像他对一切都有那么点儿抱歉,抱歉着这世上的一切贫寒、疾苦、残缺与丑恶……除了菁哥的歉意中,同时还夹杂着鄙视与嘲讽,那是自己终此一世也不可能明白的复杂神色。

    苻生忽废然道:“有时我想,该给他修个墓了。”

    苻融在旁边静悄悄地没应声。

    ……是不是该给他修个墓呢……修好后,是不是自己就不会在半夜惊醒,睁开这该死的独眼,在黑暗中再一次看见菁哥那张不改俊逸、不改慈怜、也不改轻蔑的脸?

    而最可恨的是,自己总会在夜里用这只独眼看到他;就是在白天,也像是无时不在用那只盲眼看到他……他无法摆脱,就像无法摆脱的这只盲眼:因为他是自己这只盲眼唯一能看到的事物……

    天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么个晚上把那个他早该忘光的人再次想起。

    可苻生从来不擅长控制自己。也许,能这么平静地想起他一次也好。

    这还是他头一次如此平静地想起那个人。他望着苻融,忽安静地问:“你还记不记得菁哥原来很喜欢唱的一首汉人的歌?”

    苻融点点头。

    苻生喃喃道:“好像是……我所思兮……”

    ——我所思兮……

    苻生忽摆摆手,冲着那些舞伎与乐师:“别吵了!小安乐,你给我唱一唱那首歌儿,好像叫《四愁诗》什么的。也只有你的嗓子最好,唱得出来。”

    苻融点点头。

    想了想,他把身前几案向前推了推,轻轻扬起下颌,清声唱了起来:

    一开始,他的声音还很轻,像找不到路径通向那道遥远记忆的门。

    ——这歌儿,确是他从菁哥那里第一次听到的。

    苻家子弟读汉书,也是从菁哥开始的。那是头一个把汉人那些细腻、绵密、深刻、沛然的情绪引人他们这些氐人记忆的人。跟随这先行者的脚步,苻融才在汉人的书里认识到了什么叫做“美人香草”,原来那些五官平淡的汉人体内,跟氐人是不一样的,竟可以住着另一个高冠广袖,长剑香囊的自我,他们冠切云之崔嵬,佩香芷以自清——

    他引颈从容,清声玉振。

    苻生已经半醉,要了个手鼓在那儿敲着合节。

    ……我想要去的地方在泰山之巅,我所知道的路途梁父为艰,我侧着身子东望、涕泪沾染衣襟,所求终不可得,却无法终止远攀……

    苻融唱的是人生在世,无论你所居何位,才情几何,却所求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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