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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你回来了吗?”

    奢奢突然喃喃了一句。

    这一句把她自己个儿都吓住了:说好了不留恋这世上什么人的——没有明天,没有昨天,只有今日,干什么还要牵挂?

    明知所有的一切都本来牵挂不住的。除了弓,能牵挂住鸟的翅膀;钩,能牵挂住鱼的喉咙;缰,能牵挂住马;死,能咬紧生。

    可眼睛,牵不住什么脚步,思念也绑不住任何衣角,枉费你在他身下呻吟过,足尖崩曲如钩,而足背震颤如弓,你也只不过是他的弦,他要借你的弦射箭……你可见过,有哪支记挂过弦的羽箭?

    那个毡帐不大,青蓝色的帐篷顶不过一人来高,扎在一片小树林里。

    夜色很浓,帐篷的门帘掀着,露出里面暖黄的光。外面的夜里有雾,稀微的雾气像怕了那光,贴近帐帘前面几尺就踟蹰不前了。

    帐篷有些简陋,可帐内铺设的毯子却极其华贵。

    奢奢跪坐在那毯子上,头顶的长发分成很多股,披垂下来,一绺一绺地缀着纷乱的宝石。每块石头都切磨出不规则的镜面,那镜面反射着光。让人觉得那青蓝色的帐顶有如天幕穹庐,可星星一股脑儿地巢在她的头发里了。

    她漫着嗓子在唱一首长歌。

    羯人的调子低沉喑哑,像用喉咙纺着夜,要在夜里缫出丝来,再拧成绳,把绳向比夜更深沉的地方抛去,试图系住远去的行人。

    这当然是,一首挽歌。

    ……整个鱼家六七十口人一天就没了,鱼遵的后人如今几乎只剩下奢奢一个,纵有其余的女人活着,不过是没入官中为奴为婢。可就算自己活着,也不过是一条被钓上岸的鱼,咂着嘴呼吸。

    正经的挽歌本该是死者躺在帐篷内,一群女人围在他的遗体旁边,涕泪交横,迭相唱和。几十个人试着用歌声绞成绳索,吊着那个滑落深渊的人,让他慢慢地坠,免得在另一个世界里一落地就摔个跟头。

    可如今,奢奢却是一个人唱给满门。

    绳子那端的重量坠得她几乎不可支撑,所以她的头低着,像承受不起那份重,坠得她都要向地下沉去。

    苻融把她救出来的那个下午,她从楼头跃下,就记得风呼呼地在耳边吹着。她被抱持在马鞍前面,风被马劈到两侧,像一左一右两道幕布,把两个人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苻融的呼吸就响在她的耳畔。她的手足都被冻得发僵,只有贴近苻融嘴唇的那只耳朵是暖的。她觉得满世界的冷已堆到心口,唯一暖和的竟是一只耳朵,那温暖也像是听来的了。

    那马直闯回安乐王府,又一直闯到内室门口,苻融才把她从马上抱下来。然后,抱着她进门,把她砌在了床上重重的锦褥里面。

    可包裹再多有什么用?如果包着的仅是一块冰呢?

    奢奢想起自己前两日送给苻融的那朵冰花。感觉自己不是怕冷,而是怕暖。怕那暧,暖得毒辣,会把自己给化了。

    好在苻融什么都没说。

    接着,他递给了她一个暖炉。

    接着,他在她耳边说:“我不死,你就在。”

    接着,他出门去了。

    她知道他是要去救鱼欢。他毕竟想为他难得的知交尽一把力。

    可那天他回来得也晚,奢奢张口想问他什么,看到他脸上的神情,就什么都没问了。

    她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满门的人她都不甚惦念,就只惦记着这一个哥哥。鱼欢大她不过十余天,同父不同母,却一向待她极好。她看到苻融脸上的表情,僵住的心稍微活泛了一点儿——感觉有把刀一齐划过了两个人的心脏,两边的心同时滴出血来,同样缘由的血,有人陪流,总是好的。

    “所有人?”

    苻融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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