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跟在那话后面的那清亮清亮的眼神。
“……所以你要把自己的好尽量多藏起来几分。否则全露出来,这人世,怕再也站不住脚了。”
一走神,针在手指上扎了一下。
……可针扎的又算什么,她只觉得心窝里被那岁月绵长的回针稳稳地刺中了。小时候,总觉得时间是一条匀直的生铁,哪怕它再坚硬,顺着它熬下去,就总熬过去了。哪承想,它还会回马枪般地杀回来,那铁是会弯的,一弯回来,百炼钢化绕指柔……这柔韧的时光又尖又利,所向披靡,无论你怎么躲闪,它都能觑准了心尖,在你全无防备时准准地扎过来。
那句话,是苻法说的。
……那时他们还都在枋头。两个人的身世却有些相近:苻法是庶出,又赶上了主母是氐人中家门高贵的苟氏,无论他怎么努力,总是根不正苗不直,长得太好的话反倒要触犯到别人的禁忌;而自己那时,随着父亲,作为一个汉人流民,托庇在老帅帐下。强氏当年有点儿怜惜她,觉得这汉人女子比身边那些婢女强太多了,就把她收在身边带着,养女不像养女,婢女不像婢女的,宠爱时宠爱上一把,作践时也比常人更多的难堪。
那时自己也还只十四五岁吧。
想起从前那个娇俏伶俐、豆蔻年华的自己,像遥遥地看见黄旧的铜镜里,那少女的脸从镜子里突了出来,尖尖的下巴往自己肩上一倚,那尖利的下颌骨却刺痛了现如今的自己。原来哪怕自以为成熟了,却还是禁不住迷失在岁月中过往的那个自己稍稍的倚靠……那时的苻家,在洛娥的记忆里就像个大马厩,土墙、板屋、帐篷……什么都乌七八糟连在一起,乱成一团。苻家的那些孙子辈们,什么苻苌、苻柳、苻庾……一群群苻姓的男孩子疯进疯出,却从没有谁在意过自己……除了苻法那双清亮的眼光曾与她偶遇。
人遇见人不算什么,整个枋头就像个大集市,天天都在人堆儿里打转;可眼遇到眼,那滋味,却像是身边的所有一下都静了,再嘈杂的地方也变成斜阳古道、老树前尘,而彼此陌路相逢、偶然倾盖……算起来苻法与自己那时俱都寒微,可她觉得,整个枋头,就他跟自己有种坐在使君车中,想不染尘泥地行走在这浊世的路上,车下有轮、头顶有盖的感觉。
洛娥摇摇头……其实也不是全无人注意到她,苻家的男孩子一拨一拨地大了,从苻苌到苻庾,那火辣辣的目光跟舌头似的舔着她,让她总有种被涎水沾上的不洁感。
那几日,正赶上苻法出入,正巧身边没人,他那少年的身上,袍子裂了一大条缝,正在胯骨侧边,露出中衣来。洛娥每回看到,都觉得触目惊心地羞窘。她示意他脱下来,躲在帐子里细细地帮他缝补。苟夫人是不会管这个庶子的,禁得别的仆妇也不敢管。
苻法穿着氐式的中衣就站在她的旁边,粗麻的布,有点儿脏,且很旧。那中衣遮不住一个少年身体上的热度,那热一直烧到洛娥脸上,一直烧到今天。
她针黹精巧,加上用心,把那破缝儿缝得全无痕迹。
苻法一直在旁边看着,眼神里全是赞叹,可她缝好后,他却笑了笑,轻声说:“你留着吧。”
……她疑惑地抬眼看他,他就跟她说了上面那句话……是的,缝得太好了反要招人问的,人的好总要多藏几分别显露出来。而这袍子,苻法是再也穿不出了。
他衣服本就不多,没想自己又毁了他最能上身的一件。
回首时,她总记得后来那个穿着中衣就跑出去的少年。
她也只能记着这个。
因为除了这个,真也再无其他了。
“姐姐。”
小鸠儿的声音猛地惊醒了洛娥。
一回头,只见小鸠儿满头的细汗,一张脸红扑扑的。
洛娥惊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