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起来向壁不停手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七卷·李白〈草书歌行〉
彼得和尚首先感觉到的是一片漆黑,这是人类视觉突然失去光线时的正常反应。藏笔阁中的黑暗与寻常不同,并不因为洞门刚刚开启时射入的阳光而变得稀薄,它异常坚实,并黏稠无比。当他转身把木门小心关闭的一刹那,整个人立刻陷入沉滞如墨的黑暗中。
黑暗带来未知和恐惧,但在一定时候也带来安全——比如现在。
彼得和尚用手摸索到凹凸不平的墙壁,把身体靠过去,连连喘息。内庄现在已经大乱了吧,他们搜村子的包围圈很严密,不过速度一定不快,现在也许族人们尚还不知自己遁入藏笔阁,兀自在村舍里搜寻呢。韦氏藏笔阁是韦庄至秘至隐之所,内藏笔灵,因此除了韦家族长,其他人未经允许是绝不可以随意进入的,代代如此,概莫能外。
讽刺的是,藏笔阁虽为山岳之重,却已经是今年以来第二次被外人入侵了。第一次是秦宜,她甚至还抢走了两枝笔灵。真应了那句墨菲法则:「规则的严格程度和它被破坏的概率成正比。」
一想到「外人」,彼得和尚心中忽地一阵痛楚,他摸摸胸前,那封临终信笺仍在,而胸内已是如万蚁攀附而上,蚀心噬肺。他虽与韦定邦有父子情分,却恪于某些缘由从不曾得到过承认,自己甚至一直被视作韦家外人,不入族籍,因此才遁入空门。如今因果未解,韦定邦却横死在自己面前,彼得和尚不知自己究竟是该放声大哭,还是该坚定佛性,四大皆空。
「眼下最重要的,是设法逃出去找出凶手,洗刷冤名吧。」他举起手来敲了敲自己的光头,暗诵了几段佛经,努力让心情平静下来,扶着墙往洞内走去。
黑漆漆的洞内空气散发出陈腐的味道,似乎从不曾流动——毕竟这里已经许久不曾开启。彼得和尚心中无限感怀,他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进入洞中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一次是被人蒙上眼睛一直带去山洞深处,而且因为出了一些波折,他立刻就退出来了,对藏笔阁实际上还是懵懂无知。
彼得和尚只偶尔抽几根烟,今天早上去族长家时没把打火机带在身上,无法点火照明。不过他记得当时带他进来的长老对他说过,笔灵唯心以求,老子有云「五色使人目盲」,所以阁内不举烛,恰是为了阻断俗念杂想,纯以心灵求索。
藏笔阁内虽然没有光亮,却不憋闷。彼得和尚甚至能感觉到几丝微妙的灵性涌动,就像是夏风中暗暗送来的丁香花香,虽目不可及,仍能深体其味。藏笔阁中藏的都是韦家历代收藏的诸枝笔灵,阁内沐灵已久,浸染深长,自有一番庄重清雅的气度。
据说笔灵并非搁在一起,而是各有所在,每一枝都有自己的笔龛。除了族长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些笔龛的确切位置。当然,彼得和尚对这些并没有太大兴趣,他只是希望能够在藏笔阁内找出一条出路,逃出生天。
彼得和尚猜测自己大概是置身于一条长长的甬道之内,地面上石板铺地,尚算平整,墙壁上却密密麻麻都是凹坑。彼得和尚扶着墙壁走了片刻,忽然发觉手指有异。他停下脚步,在石壁上细细一摸,觉察到有异的不是手指,而是墙壁。那些坑坑洼洼的长短小坑,原来都是凿痕,满墙雕的竟是一排排阴刻文字。
彼得和尚虽然目不能视,但凭借手摸也能感觉到这些字刻痕直硬刚健,笔势雄强,每至竖笔长锋之处,字痕甚至锋利到可以划伤指肚,浑然有晋人筋骨。这是王右军的名篇《笔阵图》。再摸下去,则还有《笔经》、《东轩笔录》、《毛颖传》等等历代咏笔名篇,这些文字不分段错格,也不标明篇名著者,只一路落落写下,首尾相接。
他又朝前走了十几步,发现壁字略微有了些变化,趋于平直匀称,字架丰美;再往前走,忽如平地一阵风起,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