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机嗒嗒响——写给康君
陇海路上夜行的列车隆隆驰过古老的县城,没有停步,也不见减速,只是鸣叫一声,又奔驰而去了。我感到了大地的颤动。
我搂着她的肩膀,她勾着我的腰,顺着沙滩,漫无目的地走着。夜宿在蒿草棵子底下的野兔被惊动了,哧溜一下惊恐万状地从小凤的脚下蹿过去。她吓得“啊哟”一声惊叫,紧紧地抱住了我。我意识到她对我的依赖是那样的自然。
河滩一块高出沙地的老滩上,有一个用树枝和包谷秆子就地搭成的茅草庵子。往远处一瞅,类似这样的茅草庵子像雨后草地上的蘑菇一样遍地都是。那是到这儿来采掘砂石的山里人临时栖息的窝棚。秋收以后,河水日渐减少,冬闲无事的山里农民便搭帮结伙背着被卷赶到河滩上来,用树枝和当地农民丢弃的包谷秆子搭成这样一个遮风避雨的窝棚,夜晚蜷缩进去。他们有的来自商洛山区,有的来自秦巴山地,也有我们东源上的农民。他们掏掘砂石,卖给正在兴建着的工厂,挣一把来之不易的票子。到第二年初夏进入洪水季节,他们就像候鸟一样飞散了,回家去准备收割麦子,等到秋后再来。
我的心里掠过一道阴影。我刚从部队复员回来那年冬天,村里几个小伙联扯我来挖掘砂石,我没有来。我现在却和一位可心的姑娘在这儿散步,像欣赏半坡遗址里那些人类先民们留下的生活遗痕一样,而我其实完全可能就是这里某一座狗窝似的窝棚的主人。我心里的那道阴影久久不散,影响了我的迷醉的情怀。我从她的肩上松了手,点燃了一支烟,坐在一块石头上。燃着火柴的时光,光亮照出了三块被烟火熏成黑色的石头,那是主人支锅烧水或煮饭的地火灶了,真比半坡先民的灶台还要简陋。
她坐在我的旁边,头靠着我的肩,我可以嗅出她的头发里有醉人的香味儿。我抽着烟,瞅着星光闪闪的河水。要是我的父亲不在县百货公司当职工,我就无法进入那个库房,也更不会踏进商业局大院,占据一间明亮的办公室,我的功夫老到的毛笔字和孟局长喜欢的文字材料就不会有被人赏识的机会了。我将要在这儿蜷卧窝棚,在三个石头上支一口铁锅煮包谷糁子,在寒风刺骨的雪地里掏掘砂石,挣一把钱,再去订下一个媳妇,然后养活孩子……
小凤摇摇我:“你怎么不说话?”
我说:“我想起我看过的一篇小说……”
个凤忙问:“什么小说?好看吗?”
我说:“一篇写知青下乡的小说。我很反感。我把它撕下来擦了屁股。”
小凤笑了:“呀,一篇小说也值得生这么大的气?”
我说,“狗屁小说,写知青下乡简直跟下地狱一样。那么,像我这号祖祖辈辈都在乡下的人咋办?一辈子都在地狱生活?谁替我喊苦叫冤?所以说,我最痛恨的就是那些心安理得吃商品粮还要骂我们农民的城里人。”
小凤娇嗔地问:“啊呀,那你也痛恨我了?”
我才记起她是县城居民,也是吃商品粮的城市户籍。我笑笑说:“你……另当别论。”
我努力拂去心头的阴影,别让它破坏了这难得的夜晚。我重新挽起她的手,在那些窝棚间悠悠地漫步,热烈的亲吻和拥抱,使我身上渗出一汗层,很不舒服。我一个猛子跳进河水里,真是舒适极了。她也小心翼翼地走下水来。我抱住她。她的柔软的手指搓着我的肩膀。我第一次大胆地把手伸到她的胸前。她轻轻地“哎哟”一声,就倒在我的怀里,手指抠得我的肩膀都疼了。我抱起她,从水里走出来,走过沙滩,走进窝棚……
我和她躺在麦秸上,静静地躺着。她把她最珍贵的情感毫不犹豫地奉献给了我,我把我最珍贵的情感毫不犹豫地奉献给了她。我点着烟,躺着吸着,透过窝棚的缝隙,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在闪眨。我是亚当,她是夏娃。我是掏掘砂石的山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