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机嗒嗒响——写给康君
,我是半坡遗址里复活了的先民,她是那抱着陶罐汲水的半坡姑娘。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在必须按限定时间起草一份文字材料的时候,就关死窗户,不致让她的打字机的响声传进屋来,那声响使我心神不静。只有当我划上最后一个句号,就立即撂下笔,打开窗户,让那动人心弦的嗒嗒嗒的响声倾泄进来。
商业局的小院里一切照常。人们照样端了饭碗和菜碟从灶房出来,到打字室去和小凤说笑,而我照样端着饭莱走回我的房子。只有在约定的夜晚,我和她准时钻进河滩上的窝棚。
孟局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给我倒水、递烟,从神色上看,不像是谈公事。我坐下之后,心里有点忐忑,是我和小凤的事漏风了吗?没料到他一开口,就使我陷入痛苦之中。老天爷,他受县委组织部长之托,来给我做媒,介绍组织部韩部长的二女儿韩晓英。韩晓英我早认识了,她在县百货公司做出纳员。孟局长说,我在县百货公司管库房时,晓英就瞅中我了,看我勤快,工作负责任,人也老实,长得还魁梧云云。我却从来没有感觉到她对我有什么意思,只记得她穿戴很朴素,袖子上统着一双褐色袖套,白净的脸上有一副紫框白镜片,那样子很拘谨,又显得比一般同龄女子老练成熟,很少跟谁开玩笑,更不像一般营业员那样叽叽嘎嘎打闹浪笑。我看见她从来也不敢贸然说话。我看见她立即就在脑子里反射出一张严厉的组织部长的脸孔,其实那时我还没见过组织部长的尊容,及至后来见了,才自觉好笑,韩部长竟是一尊笑面菩萨的和善胖脸。
我看着孟局长诚心实意的神情,就说:“我怕我不相称……我还是个合同工……”
“这一点不用顾虑,韩部长不在乎,晓英也不在乎。要是嫌合同工,他就不会找我提媒。”孟局长毫不介意地说着,又从坐椅上站起,走到我当面,知心地说,“你有了韩部长这个老岳丈,还能当好久合同工呢?全县招工招干的名额指标都从韩部长手下过,你还愁转不了正式干部?”他又显出陕北人的那种豪爽与狡黠混合着的神色。
我陷入痛苦的深渊。韩晓英和于小凤,整天在我脑子里翻腾,眼镜片和褐袖套,嗒嗒嗒的打字机声和那迷人的半坡遗址式的窝棚。我的脑子几乎要爆炸了。三天后,我的老黄牛父亲来找我,说是孟局长上午到百货公司检查工作时跟他谈了给我做媒的事。老黄牛父亲受宠若惊,心里搁不住这突然降临的喜讯,就来跟我商量怎么办事。他大约看出我的犹豫,就恨声训斥我:“你娃子甭错打主意!这门亲事成了,你就能转为正式干部。你若错打了主意,这县城有你的立脚之地吗?”
我不要听他的赤裸裸的攀龙附凤的话。其实这其中的利害得失,我早都想过千遍万遍了。他的话只是重复了我考虑中的那些最令我痛苦的因素。
这天晚上,我和小凤相约又来到窝棚跟前,她迫不及待地问:“你这几天老皱着眉毛,有啥不顺心的事呢?”
我不敢直说,推说熬了夜,休眠不足,精神不好。她竟然信了,我的话她都信。
她依偎在我的怀里。我用一种玩笑的口吻试探她:“小凤,如果有一天我得罪了某个领导,人家解雇了我,我就得滚回东塬上去,那样的情况如果发生了,我们咋办?”
小凤随口说:“我跟你回东塬上去。”
我说:“我冬天得下河滩来掏掘砂石挣钱,钻窝棚,过原始生活。”
小凤说:“我跟你来钻窝棚,给你做饭。”
我想哭,再也说不出话来。
小凤却认真地说:“我早想过了,合同工有解雇的可能。要是你真的被解雇了,也不必回东塬上去,更不必钻窝棚采砂石,我们在县城开个小饭馆,或者开个杂货店,咱俩经营,我也不当打字工了。你愿意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