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
能缓就缓,你亲自出马抓水抓肥。甭慌!甭乱!撑硬!不敢松劲!”
我抬起头,不由地瞧瞧大门口,那个微微有点驼的背影早已消失。低头看看手里的纸条,硬胳膊硬腿的字迹,切切实实还印在纸条上。
怎么理解眼前的事呢?听说他过去当过大队党支部书记,四清运动给他扣上富农分子帽子那时候,我刚刚脱下开裆裤。我所看见的,已经不是在人前讲话、办事的当权者,而是终年挑着一对大桶,给队里挑稀粪的“富农分子”,冬天和春天,担粪泼麦子,夏天泼玉米。他做着这样一项单独的劳动,很少和社员在一起干活。我对他说不上憎恨,也不甚喜欢,按乡村延续下来的班辈儿,我叫他七爷。他给我写纸条,肯定是看见我狼狈不堪的样子了吧?
我把那两页思想汇报材料扔到桌子上,把写着生产安排的纸条儿,夹在一本从来未用过的红皮日记本中,这是不能让人看见的。
我觉得心里有数了,倒产生了一种试试看的勇气,忽然改变了主意,不去公社找老支书了。
我把妇女队长和记工员叫来,一块下到田间,逐块查看了苗情和草情,酌情定下了每一块地的工分标准。从后晌起,分组锄地,定额管理。妇女队长笑了:“缠马,这下你放心!嫂子五天给你完成任务!”
当天晚上,我指派了几个老实可靠的社员去浇地,果然,浇得又快又好。
拆旧墙换火炕的活也拉开了。
十天以后,全部秋田锄过头通,浇完头茬水,旱象解除了。在打麦场上,堆起了一座小山一般的大粪堆。
又过了半月,二百多亩秋苗,全部施过肥,眼见着三队的秋苗由黄变黑,由细弱变粗壮。大队检查评比的时候,流动红旗居然评给三队了。支书田志德老是皱着的眉头舒展了,拍着我的脊背:“崽娃子!没看出,你还有两手哩!”
社员们的赞扬就更多了。三队的社员增强了信心,人心齐了!调皮捣蛋的,偷懒耍滑的,也自行检点了行为。我说话顶话了!
我却总想打听、了解七爷的过去。劳动休息时,我往那些年老人跟前靠,渐渐地,我明白了:当我诞生到田庄的土地上的时候,田学厚带领田庄的贫雇农,早已把田阎王统治田庄的那一页灾难史翻过去了,崭新的一页正在他手中展开:为从田庄的街巷里彻底驱除饥饿和贫穷,他带头创办农业社,日夜奔忙,把自家田里的农活和屋里的家务耽搁了,真正是公而忘家!农会主任,农业社社长,人民公社田庄大队党支部书记——时代不断变迁,社员和党员把适应时代的官名拥戴到他的头上。在他当权的十五六年里,田庄的土地,从田阎王的大块地分割成一绺一块,分配给一户一家耕种;又从一绺一块上拔除了界石,合并成更大的整块,全村集体耕种;防止河水泛滥的大堤修起来,从后沟的果园里,每年不断开出装满苹果、核桃的汽车,眼见得红瓦新屋一幢一幢盖起来……那是田庄历史上最红火的年月。四十岁左右的男女社员,怀念田庄历史上这一段欣欣向荣的日子,深深惋惜好当家人田学厚不在位了;憎恨四清工作组瞎了眼,把他们的好支书,硬给扣上富农帽子压死了……
那个微微有点驼的背影立在我的心中,那么实在,那么亲近,他算什么富农分子!他忍受着政治上的压力和人格上的屈辱,心里怎么想啊?每月逢十,给我交来思想改造汇报材料的时候,里面肯定夹裹着一绺或长或短的纸条儿,心里又想的是什么啊?
七月的最后一个逢十的日子到来了,我照例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吃着饭,不时瞧瞧敞开的大门,盼着那个微微背驼的身影的到来。
期待中,他果然进来了。
快六十岁的人了,步子多轻捷、利索!头上落了一层霜,面孔却红黑红黑!个子虽然不高,肩膀却又厚又宽,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