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
弄不清这里头究竟使着什么神窍,而突然得到的好处却使他高兴,也使他有点不安。他的心里确实有点不踏实,因为这价值一千三百多块钱的楼板得来太容易了,太轻松了,这使一生习惯于以沉重的劳作和廉价的汗水换取极小报酬的老庄稼汉心里失去踏实感了。想想吧!他正月里逮两头猪崽,整整侍喂一年,长得好长到二百五六十斤,卖下二百元,已经高兴得什么似的,村人邻居都说他是“猪命”哩!现在,他乘公共车只花得一块多钱车费,就赚下三间平房的楼板的价值,这样赚阶发财,自然快得叫人不敢再往下想了!拾钱也得弯弯腰哩!
儿子似乎没有这种多余的复杂的负担,一听完父亲的叙说,毫不迟疑,提出要盖两层阁楼,和水泥预制品厂厂长不谋而合。儿子在外面做合同工,经见比父亲要多要广,他说外头(指城里)的人现在都是想着方儿挣钱,抓钱,说挣大钱的人其实并不出大力,而出大力的人其实只能挣小钱,言语之间,连父亲那种笨拙的挣钱办法——譬如养猪——也不无嘲笑的意味了。
吴玉山又进了一次城,找了一回建国,讨回一张纸条……三间两层楼房的九十块楼板全有了。
隔了几天,天擦黑时,一辆半新的吉普车开到吴村来,停在吴玉山家门口,走下水泥预制品厂厂长,硬把吴玉山拉上车,一直开到城里去,一定要吴玉山给他引见郑局长。
其时,夜已黑定,家属住宅楼上一片灯火,放出电视机和录音机杂混的音乐。厂长和另一位青年,把一台大彩电抬进建国的住房了,吴玉山引着路。
此后,水泥预制品厂厂长就直接和郑建国来往了,再没拉扯吴玉山去当媒介。他的儿子也辞了合同工,给水泥预制品厂当采购员了,和那个厂长十分亲密……
老汉似乎预感到,事情要坏,就坏在那里头?
<er h3">四
吴玉山默默地淌了半天眼泪,心里松泛了,头却有点隐隐作疼,四肢软倦,心力和体力都十分疲惫,打不起精神。往昔里,薄雾迷蒙的早春清晨,他背一只破旧的竹条笼,走出村子,走过木板小桥,走进熙熙攘攘的桑树镇的猪羊市场的时候,心劲多高涨啊!为了逮到一头称心的仔猪而又能少出一块价钱,他耐心十足地和卖主磨牙。当他背着小猪崽又精神抖擞地走回自己门楼,把捆禁得麻木的小猪放进土圈的时候,一个伟大而鲜活的希望就在心里跃动了!艰难的生活反倒使他顽强地去争取,而过分轻易的摘取反倒使他失掉了那种生活的信心。他想过,如果凭他喂猪挣钱,到死也甭想撑起这样体面的楼房。现在,自家的两层楼房竖立在小院里,十分显眼,异常醒目,唯其因为它来得太容易,太轻易,使他没有经受这个果实奋斗过程中的艰苦,现在也就失掉了得到这个果实时的快乐,使人心里缺那么一点什么说不清的东西。
现在,当他意识到这种果实是以“挑担”郑建国手腕上那个冷冰冰的钢铁手铐换来的时候,吴玉山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了,无脸扬头欣赏那楼房漂亮的外观了,甚至失去对猪的热情了。
掩闭着的街门嘎吱一响,老伴走进来了。
吴玉山蹭地站起,观察老伴的脸色,灰塌塌的,准没好结果。她昨日就去城里妹妹家了,给那个被逮走了男人的妹妹劝慰和宽解,帮助料理家务,一个富裕安乐的家庭,完全乱套了。
“建国而今咋样?”他迫不及待追进屋里。
“还坐闷庭子哩!还没……定下啥……”老伴说,“可怜死了!全是给旁人帮忙,卖给了钢材木材,这下倒把自己的手压死了!”
吴玉山闷住头。不问了,他担心,挑担的事不会轻松卸掉。虽说有些人是翻脸不认人的角色,可水泥预制品厂厂长给他家抬的那台大彩电,却是他亲眼经见。傻子也能估摸,